第三回 受封剑师 全军听号令 群臣喧哗 将士求比武
会稽城内的越王宫殿,虽然经过战乱兵燹,早已失去往日的富丽堂皇和豪华风采,但故宫旧在,气势仍是不凡。高大的柱子,巍峨的厅堂,雕梁画栋,丹墀玉砌,就是那长长的台阶,也令人肃然起敬,望而却步。
晨钟清脆宏亮,震荡得空气都嗡嗡作响。金甲武士,荷戟持戈,伫立在石阶两旁,一个个仿佛是铜铸铁塑,纹丝不动。大殿内,越王端坐中央,文种、范蠡等一班文臣武将,垂手恭立,气氛庄严肃穆。朝仪已毕,越王问道:“范大夫,南林剑女已来了吗?”
按照越王的心思,阿蓼最好是一起随同前行,但老人尸骨未寒,后事未料。本着孝悌为重,他只能留下范蠡,帮助操持丧事,自己带领武士先期回城。昨日,范蠡他们一行回来,故今日一早即升殿陛见。
范蠡听得越王讯问,忙跨前一步,俯首答道:“禀大王,阿蓼已在宫外候见。”
越王一挥手:“唯,宣她进殿。”
大尹应答而出。俄顷,一个司宫匆匆来到殿门外面,高声传呼:“宣南林剑女阿蓼上殿——”声音尖利而悠长。
阿蓼今天盛装而待。她一改往日猎户女子打扮,身着一身紫萝色衣裤,头束大红绢帕,腰里一条鹅黄色绸带,脚蹬薄底爬山快靴,身背一把裹着剑袋的宝剑,剑柄上几缕粉色丝绦,显得英姿勃发,俏丽轻盈。听到传呼,她理理衣装,随司宫一步步登堂入室,来到殿前。
大尹上前禀报:“禀大王,南林剑女阿蓼已宣至殿下。”
“召她上殿。”
阿蓼进殿,她目不旁视,跪拜叩礼:“南林民女阿蓼拜见大王。”
“免礼平身。”
“谢大王。”阿蓼站起身来,侍立一旁。
越王注视着几案下的阿蓼,感到她又是与山中另一番景象。虽然哀戚之情在脸容上依稀可见,但眉宇间更透出一股飒爽英气。他心中喜滋滋的,为自己不虚南林此行而感到满意,但依然是冷峻、矜持,丝毫没有动容。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殿堂,说道:“南林剑女阿蓼,及是越国当今奇才。剑术高妙绝伦,天下无敌。寡人特封她为剑师,教授军兵剑术。全体带甲武士,都要听从她的号令, 不得有误。”
满殿的文臣武将,听到大王轻而易举地晋封一个山野村女为越国军兵的剑师,无不大吃一惊,殿下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议。
老臣文种,与范蠡同为楚国人,后来投奔越国,又同为大夫,号称越王的左膀右臂,但今日也面露疑虑之色。他向好友范蠡投去一瞥探讯的目光,想从与大王同去南林的范蠡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范蠡颔首而立,微露笑意。他昨晚才与阿蓼赶回都城,旅途劳顿,还未来得及与文种交谈。现在殿前又不允许详说,因此只能以微笑作答。
大尹高呼:“肃静,殿堂之上不得交头喧哗。”
大家立刻缄口,殿堂上鸦雀无声。越王胸有成竹,环视四周,说道:“唯,尔等有何看法也尽可提出,不必交头接耳。”出现这种情况,在他想象之中,所以他毫不意外。
突然,殿下闪出一名年轻武士,身穿兕皮铠甲,气宇轩昂,英俊威武。他是负责宫廷警卫的卫尉,名叫田平。他出阶大呼:“大王,一个山村弱女,有何能耐,能负剑师重任,请大王斟酌。”
“唯,寡人自有主张,退下。”田平武艺高强,对他忠心耿耿,而且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是他喜爱的一名武士,所以他并不介意。
田平却性情高傲,不知进退,依然坚持己见:“大王,她如能赢得末将手中这支剑,那我田平就服她调遣。”
越王心中有些不快。他已经宣布决定了的事,现在有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反对,予以非议,这能说不是对他权威的一种藐视?但他是不轻易动怒的,只是闷声喝道:“放肆,还不给我退下。”
文种出阶了。他出自对越国社稷的一片忠心,觉得剑师一职确非儿戏,而是关系到全体带甲武士,进而关系到整个越国军兵的武艺水平。以前几个男剑师尚且不行,一个女流之辈,岂能胜任。因此从内心来说,他是同意田平之言的,但见越王意志已决,不能直接反对,便婉言说道:“大王,卫尉之言不无道理。依小臣之见,可命剑师与侍卫武士当场比武,一决雌雄。一则显露剑师精湛剑艺;二则也可以此折服军兵之心,大王意下以为如何?”
“唯——”越王沉吟起来。他尽管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但决不是那种闭耳塞聪,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无道庸君。现在听到文种所言,感到比武有利无弊,未尝不可,便回过头来,问阿蓼道:“剑师,你可愿与武士比武?”
阿蓼侍立一旁,堂上的情景一目了然。她一个山村弱女,第一次来到都城,见到这威严凛然的气派,也不禁一阵阵耳热心跳。特别是大王宣布后众人的窃窃私议,更使她怦然心怵,现在听到大王要她与众武士比武,她慌忙躬身作答:“禀大王,民女不敢。”
田平听到这话,更是气焰嚣张,在堂下大呼:“忸忸怩怩,儿女之态,岂能上得战场!”
范蠡看到这种情况,感到有必要鼓鼓阿蓼的劲。他对阿蓼说:“剑师,你就与他们比试一下,又有何妨?”他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你还记得你父亲对你的叮嘱吗?”
范蠡充满鼓励、希望、信任的目光,使她精神为之一振。顿时,父亲临终前的情景又历历在目,那深沉、慈爱、希冀的眼睛仿佛依然在注视着她,她感到力量倍增。田平那种轻蔑不恭,目空一切的言语,也叫她这样一个山村长大,有着豁达胸怀,处处争强好胜的猎户女子难以忍受,一种不服之情腾地从胸中升起。
越王也在鼓励说:“对,比试一下,杀杀武士们的骄横气势。”
阿蓼的两道秀眉跳动了一下,她答道:“既是大王有令,民女不敢不从。”
越王精神亢奋起来,他一摆手:“唯,上演武场!”
大尹高呼:“上演武场——”
朝钟又响了,悠扬的钟声在宫殿上空久久回荡。负责国君宫内事务的官职,君臣间的意见也由他上下传达。宫内的侍从,相当于后来的太监,都由阉人充任。
第四回 武场显威 连败众武士 竹剑削缨 御赐青萍剑
演武场位于会稽都城的东郊,是越国操练兵马的地方。演武场中央,一面牙边大纛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在大纛飘飞中,隐约可见一个斗大的“越”字。演武场北端,面南而立的是一座观武台。观武台两侧,五色的彩旗随风翻卷,飘然欲飞。此时,都城的百姓三五成群,奔走相告,正络绎不绝地往演武场来。“新来的女剑师要和带甲武士比武”,这消息象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街市。当越王的车驾还在路上时,这空旷的演武场周围已聚集起不少怀着好奇心的百姓。
包括大臣们、侍卫武士的越王辇驾队伍,井然有序地通过闹市。说是辇驾队列,其实只有一辆辇车,而且还是半新不旧的,驾车的也是四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自从越国败北以后,壮马健驴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些老马仔驹,虽说近几年休养生息,牲口渐有发展,但越王明令规定,马匹、牲畜都要用来农耕,不准充作脚力,只是在冬令农闲,才作战马驯养。他自己身体力行,坚决不要臣下给他更换驷马,也不更换帏帐。平时一般不用,只是因为礼义,御驾外出时才乘车。今日御驾亲临,都城百姓视为非同一般,因此前往观看的人越加踊跃。
越王和大臣们登上观武台,两侧的彩旌下立刻站上了一排排盔明甲亮的卫士。武士们驱散开围拢来的百姓,在四面布上一行行手持金戈长矛的卫兵。其余的军兵,整齐地列队排列在演武场的东侧。南侧和西侧,已黑压压地站满了观看的百姓。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一个手持令旗的军尉飞奔而下,大喊:“比武时间已到,全场肃静!”
顿时,偌大的演武场鸦雀无声。军兵们雄赳赳,气昂昂,目视前方,巍然不动。百姓们也一个个屏息静气,注视着场内的动静。
急促的鼓点又响了起来。观武台下的两排武士纷纷向后退开,闪开一条路。只见左边一队穿着兕皮铠甲的武士鱼贯而出,走到场地中央,站停下来,伫立在东边。右边是身着淡紫萝色衣裤的阿蓼徐步而出,站在了西边。武士们个个怀抱着亮闪闪的银剑,头盔上一朵大红的缨花在微风中拂拂飘动,犹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阿蓼刚一到场,看到演武场这么多人,心中不免一阵紧张。她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看了看对面那排趾高气扬的带甲武士,反而镇静下来。她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声音:“孩子,你的剑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越国是无敌的了。”她更加自信,把宝剑换了一只手,扬起柳眉,昂首挺胸,傲然巍立。
这时第三通鼓又响起来了,军尉武官高喊:“比武正式开始,场中不准喧哗,违者当罚!”
排在队首的卫尉田平,早已站在了指挥位置上。在他看来,山村弱女,不堪一击,不屑于他动手。他挥了一下手,一个武士从队列中腾地跳了出来,端着宝剑,虎视眈眈。突然扬剑便刺,阿蓼侧身让过。那武士扑了个空,回过头翻腕又刺,阿蓼又紧着倒退几步,让了过去。武士第三次弓步挺刺,阿蓼轻盈地一跳,绕到了武士背后,还是没动手。
田平疾喝一声:“停!”
他腾腾腾几步,来到观武台前,向上拱手施礼,说道:“禀大王,这女子根本不会剑术,连输三剑,不用再比了。”
越王今日兴致很高,很想看他们一分高下。可见到阿蓼连让三剑,心里也觉纳闷,便对阿蓼说:“剑师,你为何不动手?莫非真是认输不成,唯?”
阿蓼不慌不忙,抱剑答道:“禀大王,非是民女不动手,实是刀剑为临阵凶杀之器,出手无情,恐有不测,故民女不敢回手。”
越王这才明白:“唯,是寡人考虑不周。来人,换竹剑。”
阿蓼又禀道:“大王,就给民女换把竹剑,武士们还是用他们原来的剑好了。”
越王有点担心:“剑师,那——”
“请大王不必担心。”阿蓼显得异常冷静、自信。说话间,司宫已拿来一柄竹剑。阿蓼换剑在手,又回到场中间。她微笑着,抱剑拱手,向武士作了个“请”的姿势。
刚才换剑,引得场外人群一阵骚动。现在见双方又摆开了架势,就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胜负未卜的角逐。
武士递剑在手,眼睛盯着阿蓼。阿蓼不动声色,泰然处之,一副睥睨一切的神气。武士受不了这种眼光,猛地一个突刺,连人带剑直扑过来。百姓中有人止不住惊呼起来。
还没等众人看清楚,那武士已踉踉跄跄,往前直奔几步,整个身子扑到在地。手中的剑扔出有一丈多远。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原来阿蓼只是稍微侧过身子,让过那剑,飞快地用竹剑在那武士背上一点,就让他趴在了那儿。
没等田平发令,第二个武士冲了出来。这是个膀大腰圆,紫红脸膛,连鬓络腮胡髭的彪形大汉。他怒睁环眼,气势汹汹,恨不能一剑把阿蓼刺穿,好为自己的同伴刚才的出丑解气。他恶狠狠地冲过来,刚一交手,手腕就被阿蓼的竹剑点了一下,宝剑顿时飞了出去。他紫红的脸膛变得通红,羞愧交加,低头退了出来。
阿蓼连胜两人,场内外一片喝彩之声。“好剑法!好剑法!”越王心中喜不自胜,为自己的选才有术暗自得意,但他并不形诸于色,只是松弛一下紧闭的嘴角,对旁边的文种说道:“唯,文大夫,剑师武艺,你今亲眼目睹,并非寡人夸饰之言吧?!”
文种见阿蓼连赢两人,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听得越王所言,点头称是:“大王所识,果真不差,但不知能否赢得 ……”话未说完,被范蠡一拽衣袖,忙定睛向下望去,只见场内四名武士团团围住了阿蓼。
自己手下的武士,斗不过一个回合,纷纷败退下来,这使田平非常难堪。他满面通红,一挥手,四名武士冲出队列,把阿蓼圈在中间。但见阿蓼脸不惊,心不慌,依然安详自如,伫然不动。
四名武士逡巡片刻,猛然大喝一声,四柄利剑一齐指向中间,犹如四条银蛇,争夺凤珠。阿蓼见来势凶猛,防不胜防,她临危不惧,平心静气,待剑尖即将挨身时,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蜻蜓点水”,刺中一名武士的肩膀。脚刚着地,又是一个“白鹤亮翅”,击中第二个武士的后背。另两名武士也不过三五个回合,接连败下阵去。
周围喝彩之声,不绝于耳。不但百姓,就是军兵们也为阿蓼的精妙剑术所倾倒。
田平再也按捺不住,他血往上涌,只觉得脸如火炭,七窍生烟,大喝一声:“都退下去!”便拔剑在手,腾跃而出,亮出一个门户。
阿蓼微微一笑,她认出田平摆的是“饿虎待食”架式,便也亮出一个“空谷幽兰”的招势,来个以逸待劳。
田平显然要比其他武士高超得多。他并不贸然进攻,而是真真假假,连发几个招式。这几个招式,却也十分厉害,虚虚实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防之则无,不防则有。但阿蓼棋高一着,早已窥破对方招势,一一化险为夷。很快,两人便战成一团,难解难分。他们忽而如潜伏的狸猫,互相窥伺;忽而又象凌空的鹰隼,冲天翱翔。左右旋转,犹如蜿蜒的龙蛇;上下翻飞,恰似翩翩的蝴蝶。两柄银剑起先象鸾凤起舞,蛟龙戏水,继而似琼雪纷飞,杏花飘拂,白森森地溶成一片,只听到呼呼作声,脚步腾腾,却不见人影。疾如惊雷,迅如闪电,真叫人心醉神迷,眼花缭乱,把全演武场的人看了个目瞪口呆。越王起先还保持着矜持姿态,似乎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场拚博。渐渐地,这精彩的表演把他的全身心都吸引过去了。他不知不觉地从苫毯上跽坐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攥住拳头,按在地上,脖子伸长,整个身子前倾,修长的鹰钩鼻越发显得突兀,仿佛要攫取什么猎物似的。平日紧闭的嘴唇也不自觉地张开了,显出嘴角两道深深而下撇的沟纹。周围的大臣们谁也没注意去看越王,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场中这场似乎势均力敌的较量。
范蠡伸着脖子,也看得出了神。他转动一下酸麻的颈项,方始注意到越王那出神失态的样子。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立刻又扭过头来,继续看着场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去眄一眼。他不愿意让越王发现自己看到了这种异于常情的神态。
空气仿佛凝住了,风似乎也停住了吹拂。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呼吸,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而成了一具具各成姿态的泥雕木塑。但见两团雪雾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真是斗了个酣畅淋漓。不知多少回合,只听见一声响亮,一朵鲜红的缨花徐徐飘落下来,那是田平头盔上的盔缨。而阿蓼手中的竹剑,也齐崭崭地被一削为二,手中只握了个剑把。
越王大喊一声:“停!”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赏:“太妙了!妙极了!”
他脸上露出少有的欢悦之色,点点头,说道:“唯,让他们两人都过来,寡人有话要说。”
田平戴着秃顶的头盔前来,羞愧满面,垂手而立。阿蓼粉面飞红,扔掉手中的剑把,也来到台前。越王兴奋起来,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唯,你们这场比武真是太好了,太妙了,寡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田平,你是寡人最好的武士,不愧卫尉职责,寡人要有所赏赐。剑师,你高超的剑术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真如行云流水,石破天惊,使寡人一饱眼福。有你这样的天赐神剑,真乃越国之幸,社稷之幸!寡人复国有望,雪耻有望矣!”
他顿了一下,回身摘下腰中的佩剑,捧举起来,说道:“唯,剑师。这把青萍宝剑,是欧冶子的绝世之作,也是寡人的心爱之物。今特将它赏于你,希冀剑师为君尽忠,为国尽劳,不负寡人所望。”
阿蓼惊喜过望。因为听父亲说过,这把青萍宝剑,乃是传世宝物。御者爱马,射手爱弓,剑女当然喜爱宝剑。能得如此厚赐,岂不令她欣喜若狂。她忘了谢恩,反而呆住了。
范蠡也为阿蓼高兴,看她痴醉的样子,赶紧爱怜地说:“剑师,还不赶快叩谢大王恩赐。”
阿蓼如梦初醒,飞红了脸,忙顿首谢恩:“谢大王恩赐!”
司宫已从越王手中捧过宝剑,来到台下。阿蓼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神情喜悦而又庄重。
演武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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