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先手
各人有自用的碗盆,嚷嚷着摆出来。支书快请坐首席。各人分到一点点酒,拢来十多号人呢。大铁盆装着黄焖狗肉,上桌来,啊呀!舀一勺来碗里,端着,扒入口嚼着,咽着,美哉!压住了馋虫,夹一块咸鲜的“腌生”解腻,摇头晃脑大得意。若是吃年猪八大碗,要守些规矩,不能这么快活、胡乱来。牛羊猪三牲上宴席,而狗肉“摆不上桌的”,胡吃海塞“管球他”。
猜拳,猜拳,输了罚米汤!五魁首呀……。肖大喜怒不形于色,破绽只在喝多了米汤,心事大。二胡浅薄,以为反正有支书撑着天,猜拳起劲得狠,都有数他用了“药”。
首当其冲的肖家,怎得省心。若是洋人,仇结不开,约了决斗,用剑还是手枪?由应战的这边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两边都荣誉。阶级斗争不是,跟形势,结帮派,斗心机;胜者为王败者寇,还连累老小。肖大不能输,大家子人那!
瘪嘴老太婆咋说肖家?“地主,又奸又恶!”这话入骨,所以肖大骨子痛,脑子痛。——黎三郎家,名符其实的地主,人却只称他好;肖家呢,老肖欠着德行,没群众基础。杂种阿牛,肖大极是恼怒。
牛干事咋不来?来就好办:吕书记淡淡说上几句,夸奖卫革的,意思便发了党票了;阿牛这边好处多有,于是皆大欢喜。老吕深谋一层,没跟肖大说:卫革假如真跟阿牛登记,决心扎根,这党票少不得要发;又假如她走了呢,一加一减,也罢。可是阿牛不来吃狗肉,终于枉然了谋划。
小牛从卫革拿了三斤半全国粮票,斗上去也够大方。只是去得勉强,走拢村口,远见另个干事兴冲冲来,就别扭,他们老吃老做,自己新进班子,乐不到一块。更何况已生了敌对的心,不是为啥私事,路线斗争,关系革命大业。像青蛙鼓了一肚子气,呱呱叫得响的,自以为理直气壮。这一转念,小牛就向他交代说:“下去一趟”,另择路去了。
“工作要上去,干部要下去”,就是下基层,去村里联系群众。牛干事这一转念,真会让他遗憾无穷:肖大烹狗之意不在吃,按老法子,众乐乐一场,言来语去,转弯抹角,旁敲侧击,话外听音,兴许就大事化了,两边都好。
未想小牛不解老戏,只知新法:借造反步步高升。事情不难么,已经当上干部了么,知青媳妇也到手了么。上海女学生精贵,就像元宝什么的,旁人只得眼馋。他很可以小看肖大他们的。
肖大对牛弹琴,白费心思。满脑子警惕:牛干事厉害,讲用会就放了大招,幸亏吕支书拦下。次早,肖大他们打的嗝,已是腐肉的臭味,而阿牛来了大队部,更是没兴致,又交代一声,“下去”了。
看他走开去的背影,被晨光拉得佬长,肖大心悚,犯嘀咕:恐怕不是下去,是上去哎,去公社汇报?老吕讲过,省委布置路线斗争,州里、县里都跟着发文,抓落实;牛干事管收发文件,可以借机搞搞震。搞搞震是广东话,糖厂标语写出来,蛮合用的。
性命攸关的事:牛干事跟公社干事,是说得上的!肖大们有点抓狂的意思,吃狗肉的第四个明天,晌午饭,卫革就听到传言:牛家老母是漏网地主婆,马上要揪出来!大是惊怪,要收工后告知男人去。
阿牛看女人脸色不对,正要问;卫革也正急着说这事。他摸不着边,哪儿搭哪儿,牛家少说穷了三代,滑稽,别管他。牛干事果然有文化,知道“滑稽”这辞。却不知道没啥文化的,吃嘎嘎那伙,有的是行动力,真能唱滑稽戏。看吧,啥人得笑啥人哭。
瘪嘴老娘天天像过节似地欢喜着,今下午却没见那几个伴来,儿子跟媳妇也没告知消息,她没精打采在灶边乱忙。
村里“憨包(白痴)”好几个,蛮子小小憨,却顶着马帮队长名分,阿牛箝他,以为荒诞。另有个大憨的,体力大不如蛮子,但人称“小官”,扯的,阿牛对他全不理会的。
队干部通知群众开会,就叫小官满村转,吹哨子;人哄他这就算当官了,哈,他特起劲。有日头了,村里的狗听到哨声夹着他的瞎吼,并不惊。
今个怪了,天快傍晚,哨声里一片狗叫。看过去,一伙人嚷着吼着穿村而过,朝牛家住的羊圈来。一窝蜂聚门前,喊口号,一呼众应,嘈杂不齐。无产阶级专政,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批林批孔,啥子啥子,糖厂墙上的确刷满这些,村里喊起来,却还觉拗口。破天荒地搞运动啦。
喊到这份上,可见也起了草稿的。谁起劲?肖、尹、吕几家的小辈都在;牛干事上去争辩,没人理,喊得更凶;老太婆抢出门,摆开吵嘴的架势,哪里敌得过口号声。阿牛知是肖大带的头,冲着他刚张嘴,“搓鸡巴”一声吼,边上跨出蛮子,当胸一拳打跌他。看似结实的青壮,经不住一下,胸疼,憋了气,说不出来话。奈何这段日子,卫革多作嗲,阿牛多费力,虚耗了精神;当下愤恨已极,却难振作一搏,勉力才爬起身。蛮子正蓄着刚猛,婆娘歇了他夜工有日子了。他大有魔力,原来用作伏妖的,转用来镇压反动牛干事了。
老太婆见儿子不敌,一屁股坐地下,登脚舞臂恶嚎。蛮子从肖大得了眼色,又吼“搓鸡巴!”拎起干瘦老妇,一甩搭肩上,调身就走。老女人尖嚎一声后,气憋,只剩哼叽哼叽。蛮子外八字脚步,噔噔噔着力,叉开着裤裆,逼真连环画上,着短裩的李逵的架势;脚杆上的毛毛,也一样又硬又黑,又恰好李逵是曾背过自家的老娘。
老婆子换过气憋,又尖声一嚎;儿子跟在后喊什么,却都给嚷嚷声淹了。他不敢上前抢人,蛮子一偏腿就能蹬他去路沟里。小官又不绝气地吹哨子。一向自负的牛干事,慌了神,乱了手脚,更颜面全失。
最高指示有许多条熟记的,哪一条能管当下救急?就像春风化雨漉过蓑衣,却掬不起一捧;太阳光芒万丈全体普照,也抓不住一缕。无奈,像被索子牵着走,老娘遭人掳,不跟着咋办!
金猴奋起千钧棒,横扫一切害人虫,糖厂武斗的两派,都喜欢刷这条标语,阿牛也常暗诵,不由得作成空拳握棒状。当下假使有根锄头柄,敢去横扫蛮子么?蛮子至多吃一棒,反夺过棒去,要横扫自家了。阿牛心里又乱又颓,混不解蛮子何以大祸害,不可敌。
(200-9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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