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替死
就算牛干事在傍,杀狗这等小事,其实他不在意,革命小将心肠更硬,肖大、二胡,见识还短着。阶级仇恨是血海深仇,阶级斗争是毫不留情,杀条狗算啥子。
悔不该那次没把老地主打一顿,揍死了黎爷,轰动一个乡,多半就结合进公社班子,公社牛干事,就好风光。黎家老太婆假慈悲,说是救过我老娘,晓得她安什么心!咦,这话似曾相识,谁批发给他的?是上海的小将们,斗资本家的口头禅呀。
如今什么形势,别说王进喜、陈永贵,中央委员中,造反红人也多了去,敢做敢为,一步登天!况且,上书中央文革,也已酝酿良久。
卫革跟阿牛,思想一致,一旦斗争展开,她手段狠得起?还剩着一根仿军品武装带,铁头的;正宗军品是铜头,铜锡合金,也硬如铁,好处更是不生锈。学生时代的招弟,气力不够,总要邀男生来帮忙抽敌人;如今已拙壮成长了,没见出手,只是神气已足,力气已足;傍了阿牛后,更十分傲气了。中央委员顾阿桃吧,就凭着忆苦思甜讲用会么,还不识字。卫革也盼着轰动一回,跟定牛哥就对头。
他俩一心斗争夺权,咋估得到,肖大拉条狗来替死,用意是两边有个和局。
杀狗是在沟边,脏物会顺水漂走,漂净良心的不安么?扯球,从来心安理得的。烧皮狗可麻烦,好处是得多吃,且熬出好汤汁;皮子又有头,耐嚼。大火堆上燎去狗毛,臭烟四散,狗身烧成糊黑;接着用炭火烤皮,臭烟里嗅到一丝焦香,就知皮表已焦酥。枯枝、桔杆不能成炭堆的,先已砍棵柳树架上了。田埂上自生的树木,还有红椿、香椿、攀枝花、苦楝、乌桕之类,砍不得,要养着,柳树最贱。
湿树截段扔在上层,没咽气的狗再扔上去。失血太多,它挣扎无力,逃不出火堆了,一盅茶功夫就撑直四肢不动弹了。水沟对面的包谷林遮去这副惨状。想来他们不信报应,否则该怕来世罚做耗子,让猫狗去抓。
最后将死狗拖出炭灰,脏黑的一砣,边泼水,边刮刨,终于打整出一条黄澄澄的、撩人食欲的烧皮狗,像变戏法。见过广东的烧乳猪?看似像,但乳猪浑身烧熟,烧皮狗只烤黄皮表。
头蹄先卸下,丢了么?反正闲着,慢慢打整,也一盆肉呢。挑开腹腔,今次得了付好肚肠;再挑开胸腔,隔膜里一汪热乎乎心窝血。若是猪羊心窝血,在场的汉子俯低身,用麦管一人吸一口,大补;狗血腥,冲洗去。打整烧皮狗烦人,可几个老伙子凑一起,说说笑笑又开心事。大队部会计、干事之类,既全脱产,又没啥事;今次失望,就牛干事没凑拢。
二胡来知青户,一向话咕噜,这回虐杀狗,却忍住没说,也确乎女姓不宜。他但将狗肉宴说得精彩,确乎是正式大队干部才有的资格。我去朱哥那儿,也听这事,他另有个说头:人的善心,象田里禾苗,恶意则如杂草;自家在心头除草,才养成善良。一听就知,是从郝爷批发来的佛喻。老辈爷们,爱惜畜牲,既便吃狗肉,没这么凶残,小辈的失教了。我也学着对畜牲下毒手的,为了吃肉;唉,想当年。
肖大们不堪,心荒念杂,狠毒杀狗;随后揪斗刘家人,倒不致于残忍,没学着红卫兵的更其酷虐,对人还存着点慈悲。
牛鬼蛇神,死有余辜,自杀的,也实在是受不了,但红卫兵们何等气壮:自绝于人民,罪上加罪!这一比,我想要是阿牛和卫革赢了,揪斗肖家,又会咋样?他俩相互鼓励哎。
——干部们“吃嘎嘎(开荤)”,影响不好,那天是过了晌午饭,小天井关上门,门上粉笔字:医生下乡了。大队部没专职炊事员,男人们都夸口会做吃,所以灶房不缺人;今天掌勺,非肖会计不可,大男人,大厨。
刚好上午有人用四两香油,来供销点换一斤水火油,这水火油,当然折成挥发损耗了。大铁锅里先下那四两香油,温火炒豆豉、辣子,瓦房大院,即时满溢辣香。豆豉再酿造,就成酱油,可这地没酱油,县城也没。上海产固体酱油,专供知青;知青不懂,老乡下豆豉,实跟酱油异曲同工。
豆豉好吃与否,插友们众口不一,其实要看那家媳妇会不会“捂”,大多带点酸臭的。眼下肖大用的豆豉就香出来了,再将切片的腊肉下锅,捹出油。有这些,就别下盐了,将剁块的狗肉倒进去,翻炒缩水。
得了,见肉块收紧,再加滚水,盖上焖着;三尺八寸口面的大锅,已盛满了。十来人,都大胃王,不下田,吃劲不比劳动力差。乡下人老了,怪不得都胃下垂,撑的。
——勾起了个吃涨死的壳子,是说那个憨包:他下田才评四级工,所以情愿去水沟边打食;立夏那节气,瘟死鸡仔多,好运是那天沟里漂来只小猪仔。这就撑着他肚子了,像个要临盆的女人。
那么脏臭一个憨包,谁背他去看医生啊,有人上大队部,跟尹二胡要了包药粉给他。憨包果然就拉肚,未料拉了两天不止,竟拉稀至于屙血,死了。巴豆粉能泻肚,有几个老人懂的,还能泻死人,这下全村都懂了。憨包倒也值得一死啊。
嘎嘎半熟,又下个纱布包,是卫生站的献宝,包着附片、桂皮、干姜、麦冬等,前几味热补,麦冬去燥。卫生站每年进药材,还带稍许草果,益脾气的,但不开在药里,都备着“做嘎嘎”;这上乘的香料,舂细,要等出锅前和葱花一起下。
日头偏啦,大队部院门关死,里面喜洋洋,都在剥蒜头;白玉般的蒜瓣,剥出一升多,下锅,腾起辛香啊,逗得满嘴口水。上海人是吃不消这重口味的,除非出过臭汗、服了滇西水土的;知青是服了水土,巴不得这一口,但没份。
“这帮地头蛇”!吃不着葡萄就酸咒;知青们,然后闷声自顾玻璃汤淘饭了。饥饿的老乡嗅觉更灵,但不敢骂出口。就村野小孩丢脸,一副馋像,在院墙外嗅香气,久久不去;草筐还空着那,小杂种!一直到校长驾到,有威严的,小子们自知不合王法,万分不舍地走开。
(200-9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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