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肖家院子
未过门的媳妇，婆婆夸勤快，心肠好，生得好……。牛大妈捡了句合适的，说招弟真勤快；确然，她天天出工。可这两字太单，看她反应不热烈，慌忙中又加句套话：“打小就看出来，你这姑娘会是好媳妇！”昏了，小时她家住上海滩“下只角”，老婆子懂么？
听壁脚的老娘，神神鬼鬼絮叨些蠢女人：肖家是漏网地主……。话折回来，阿牛眉头皱起，女生更脸一红，那些声气不也全给她听去了，传去了？就乡下人说的“叫骚”，真恶俗！一转念还是道：“牛大妈阶级觉悟高，晓得大造革命舆论！”故意说给那张耳朵听的。也是，除了造舆论，阿牛暂无他法。
那句口号：“阶级斗争松一松，阶级敌人攻一攻！”他俩在床上松一松、攻一攻；这谑戏，大妈也全听去啦，一想到，脖子都红。这节极端反动，都怪阿牛牵花头，边使力边出声；女生哪敢，再三默念，大妈别传！其实传出去无大碍，就如“痞子革命”一般，乡下人也弄不清松与攻的出处。
众人最易听懂的，无非是肖家怎么地，老肖吹大烟，其实人人早知道。阿牛也明白了，整两个痞子，吃力不讨好；矛头指向老肖，才事半功倍，牵一发动全身。学聪明了，但也种下祸根了。
老肖瞌睡轻，五更天在床上烧烟渣；齐齐穷了，不过老鼠屎大一粒而已；接着悠悠啜水烟。再然后吃了包谷粑粑，一早出门、上山，好精神，腰板直挺。小牛刺探得实情如此，可是，叫民兵队长抓现场？休想，临事抱佛脚，自料人家不理会。民兵队长啥档次，实权人物，没放“干事”在眼里。唉，阿牛有理论，但自家的阶级队伍在哪？
招弟锄地时，嚓地把包谷秧子切了，哈，走神了，是在想什么。牛干事也在想什么，他躺草地上，扯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思考！老辈呢，是咂着烟想事，郝爷、尹伯都这样，他俩政治面貌相反，善念一致，想为集体好，怕村里不太平。老肖的脑筋，和他眼珠一样，转得快，吹烟那刻，更神思频致；风声紧，着急，连吸三袋头痛粉，嘴角一抽，计上心来，牛家逃不脱。老汪是抱着水烟筒在想，扑嗤失笑了，他想起了妇女队长在床上……。
那几个人想啥，我都估得着，通晓村事啦。也料得小牛四肢摆平，躺床上想事，招弟是侧身偎一旁的。暗念过九段语录，他也嘴角一抽，计上心来：“老肖家院子你去过？”招弟没答，轻轻捶一下他肩，意思“小声点”；随即私处觉着被摁一下，哦，明白了，阿牛哥这话，是有意让壁脚听去的。什么呢，房子，肖家茅草屋现成摆那儿：椽条齐整，若哪年草顶烂了揭去，即可铺瓦，地主黎家也正是这般的“瓦椽”。瓦片经晒热烫，经霜寒冷，不及铺茅草冬暖夏凉，原先的富家，不都备瓦椽而不铺瓦的。
又看作楼：茅屋肩墙舂成，横搭上枋木，其上芦竹铺底，再平铺红粘土，踩实作楼面；等山墙起来，草顶盖上，立体三角的“仓楼”就有了。唯富家的枋木上，是铺地蓆，宽厚龙竹片编成的，上边再抹细腻紧致的塘底泥：这讲究，贫下中农哪有得起！还有，富家檐廊下，都石砌高台，也费工耗财的，肖家不就是？以前有骡子有马的，也数肖、黎这两家。
这一番阶级分析，造起舆论，群众还不觉悟？ 黎、肖两家，房子一样一样的；不一样的，就肖家土改前，已把骡马换银子，都耗烟土上了。
呀，牛大妈全听去了，关于瓦椽、吹烟，阶级，关于队班子要调整……。还添了些新说词，道是肖家以前是有骑鞍的，鞍子无价马有价，好鞍子可以银子打的，镶宝石的，不是财主家，谁有的起。
张婆子领会得好，接过说：看他们几个老烟鬼，吕家老大老二，恹恹的，就是没得烟吹了；有精神的，肯定是吹着的；烟土真是大补的哎。牛大妈领她情，回报说：我看你家老四是人才，以后替补副业队长就合适。张婆子隔日送了两个大石榴给牛家，央求道：副业队长太辛苦，我家老四，合着当仓库保管就好……。
张婆子害大脖子，那些婆子中，倒有大半害大脖子。据赤脚医生们研究，是生小孩太多，耗去太多碘；老太婆们缺碘，却不缺唠叨；刘家这边热闹，增加到四个大脖子了。但都不中用，要都能像招弟的勇于斗争，阿牛就有帮场的了，不那么愁了，可带了婆子军上阵去了。
肖家似乎动静如常，就老妈子去了一趟蛮子家要绣样，又有啥？蛮子婆娘投机倒把，卖蛋，肖家去拢她，哈，惹祸上身！肖老兔呢，生了娃娃，正忙家务；兔的大哥，肖老大，是大队会计，和小牛天天打照面的。大队四合院里混的人，也都动静如常。牛干事自以为已有深谋，看对头们，都还懵着呢。
粮站、糖厂与生产队结算，数字先报大队；末了生产队去信用社取款，还得凭大队盖的公章。这样大队部设两会计，最大那村出一个，先进队出一个；这么说，肖老大当大队会计，还是托吕家的福。加减乘除足矣，要紧是得有架势，镇得住人，肖老大合。平常都闲着的，肖会计见了牛干事，一笑打过招呼。
大队部院坝，三边都有高台檐廊。嫌日头晒，坐遮荫处就好；天寒时，又挪一处烤太阳。若逢雨天，烧旺了火盆，不妨赏雨、说笑。几个大队干部，日常就在檐廊烤茶、抽水烟、冲壳子、下棋。肖老大、二胡，打牌也老搭档了，二胡叫他姐夫，前面已说起过。
有人来找干部，他就地坐着，跟你问答，面子上耐烦，里子很不耐烦地。群众与村官近乎些，与大队干部特生份；假如壮着胆子去找公社干部，人家倒还客气。老乡都会讲这一句：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却不细顾，是当下油锅火急，小鬼心焦，所以更难缠。
——大队部好似动静如常。倒还数牛干事最像个干部样，不坐檐廊，坐楼上办公桌旁，看报、分文件。要传达到生产队的“机密”文件，隔三岔五有，但见着哪村的跑来供销社、卫生所，便让捎带了。人家又读不通，咋个泄密。老笑话还没过时哎：老爷叫奴才担着礼去送，顺带的礼单上写着，加奴才一个。不识字的奴才，就给人家拿下了，……。
近来小牛更认真办公，实在是心事重，托着腮帮在静静想。斗争到底，全面胜利，不该出错吧。看报纸，国际国内，斗争形势一片大好！批林批孔，要落实，是路线斗争；肖家算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么？孔老二说过句什么来的？翻报纸找一下，挂得上钩的。
牛家门前好笑了，招弟和老娘对坐，草墩子上，半天说不完；就算婆媳，也不这样的么。张大脖走拢来牛老娘摆摆手打发了她。老娘极是得意，蒙知青看得起，说这半天不完。
是牛干事的妙计，让招弟教他娘，做忆苦思甜报告。自家分管知青工作，招集本大队知青搞次忆苦会，支书必须批的。
（200-9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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