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撞破美事
阿牛跟老葛缠斗,也没个结局。说回先前,那狗中的是散弹,若打在人身上,从肉里一粒粒抠出小石子,不啻一场酷刑,直似千刀万剐,不如自个了断。这么说,郝家的女工放狗,实救了葛子一命。隔年土改了,打长工的最风光,可以分东家的果实。躲过一枪的葛二摸回来,当上贫协干部,和那女工平分了郝家老屋;堂屋门一关,里边两间耳房,女人大肚子了,将就成了一家,女的大三岁,勾销了葛二的风流账。
郝爷岳丈连惊带吓,刚要挨斗已病死,真叫好人有福气。人都不在了,葛子说啥也无忌讳,斗争会上控诉:天麻亮要下田,吃的是剩饭馊菜,挨耳括子。这是富农家长工,如果给地主家扛活,就得说五更天下田,吃猪狗食,挨鞭子……。工作队撑控着分寸,节节胜利。
郝爷自立门户了,他在屋旁种薑,未料一夜遭人拔了多半;主人不吭气,心里明白,狗不咬,是认得的那人。——朱哥若非郝家人,不能知道这些,我若非朱哥密友,也不能知道。我们知道的,都不让阿牛知道。
没人介绍葛二入党,贫协也摘牌了,他仍摆几分干部架子,口气大。接着就因为敢报亩产万斤,当上生产队长;又救饥荒弄死牛,进了学好队。有这些历练,他有与众不同的贫农范。阿牛不质疑他出身,顶讨厌他充个人物,左右群众:不认字,无赖,痞子。贫农典型该是自家老娘,他来抢风头!
老葛冲壳子邀了人心,风景独好,阿牛也必要显摆下口才,充个干部范。向火,冲烂壳子,可体现与群众打成一片;他说了一段:“公社干部下基层讲话:我跟你们妇女队长老搭档啦,我知道她深浅,她知道我长短;我在上面发言,她在下面配合;我一贯有干劲,她常常能抓紧;我有多坚强,她有多温暖……。”这段小牛讲过五遍,人还要他再讲;他说,是公社的干事从县委的干事听来,又说给我大队干事,大家不要去传,内部保密的。啥稀罕呢,林立果搞妃子,不也保密呀。还有内部壳子么?可惜了,他跟招弟好上,几乎不来向火了。
可巧阿牛这段子,却应在老汪了。老汪是这村另一个扛活出身的,当年的农会干部,党员,现任着政治队长。这人阿牛勉强认可,但嫌他不会说,识字太少,虽然胸袋里也别着水笔,却签名都不行。老汪一向当干部,习惯正经着脸,在表示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场合,才做下笑样。总之,没水水。
群众对老汪敬而远之的,逢出门,要开证明,才不得不到他家院坝站半天,等盖个私章。证明些什么,要先请人写好,再回头告诉他;他不会批阅、签字,只会戮一下章。凭他私章,再去大队盖公章。如果一去即刻帮你办了,就不像个老牌干部,所以他要人久久地等。
管盖个章,就算管政治了,一定要严肃;像尹队长管生产,对群众就亲切得多。所以都说,老汪“摆炮”。是啊,前面说过,他要去抗洪,脱了干部服,就摆不了干部样啦。
我去盖章也烦恼,他资格老,在知青面前还要充数。走近,望进院子,却见妇女队长正跨出汪家堂屋门槛,还回头向里看,颧上两团红晕,竟然上衣扣子还没扣齐:女人即便做了村官,依旧穿斜襟衫,缝着布扣子那种的。
我脚下一犹豫,给狗听出来,大吠;妇女队长转脸看到我,老汪也跨出门朝我望……。我呢,还看到侧边猪圈旁,探出一张愁苦郁恐的脸,是老汪婆娘!俩干部办事,丢她普通社员去一边了。嘿,小牛那段内部壳子,女角不正是妇女队长。
这位妇女队长,比招弟大十来岁,但身材、姿色都好,我是这样看的;老汪冷淡了招弟,多重缘故哎,我想。至于阿牛么,偏好细皮嫩肉罢了,我又想。
撞破“美事”,老汪倒也成我之美,爽快盖了章,而且以后见我,总将板着的脸缓一缓。我绝不将此事告诉小牛,不然他拿着把柄,就能迫他俩站自己一边,我是这般估计的。当然将这事说给朱哥了,也算互换情报。
这事真要给阿牛得知,他会要挟拉过老汪,还是改口贬老汪?其实都不会,各自有美事,老汪可以挑他跟招弟的毛病:朱哥又是这般估计的。是的,朱哥过来人,有实践:二胡自己多猫腻,就不咋追究他和明嫂了。哈,再教育感受顶多的,看来阶级感情深,除了对毛主席,还另有深处。
老汪敦实,稍矮,面目平常。日晒雨淋的脸皮,折皱深刻有力。贫农大致都这形象吧,且本份、勤苦的居多。要他们向知青“忆苦思甜”,摆摆头:“说不来”!那老汪呢,听多了传达文件,“想得来”,却“说不好”,嘴笨。小牛以为,真要忆苦思甜,不如叫自家老娘来讲。吓,这也太贬损汪队长了。还说呢,只有牛家是正宗贫农,也太不自量力了。
不还有个贫农叫“蛮子”?这个赤贫,比牛家老娘更贫,阿牛知道扳不动他的,却也嫌他、贬他,无形中又竖一敌。这大汉确实蛮而且愣,那嘴几乎只管“中脖子(吃)”,人人会的问候“咯吃啰?”他都不说。只会一句土产粗口“搓鸡巴!”还混混沌沌,让外人听不清。
蛮子性能好比驴子,骂这句底气足。那是“搓鸡巴不涨”的省语,贬性无能。引申作一无是处,所以许多场合适用。像上海粗口说“赤那”,意指性暴力侵人,也是省语,也适用广泛。
料不到是,阿牛瞧不上的蛮子,在接着的大戏里,还演了主角,一举废了阿牛,怪诞狠了。这场戏谁导演?阿牛的对头,没名头那一派啦。造反派的阿牛,悔不该一个一个去贬人哪,竖了太多敌,被对头利用了,知道已经晚了,斗争会上那么多揭发他的。
想得太容易啦,与人斗,其乐无穷,真以为路线斗争,一抓就灵了。按阶级斗争理论,牛干事一点都没做错;并且革命小将大无畏,革命不是绣花,不是请客吃饭,本该坚决斗争的么。但怎么啦,怪时运不济?
想起《静静顿河》里的密斯卡,顿河边达达村的贫民浑小子,还比不上阿牛能干那,只是顺着大势,趁苏维埃政权暴起,当上村革命委员会军事主席,向哥萨克们大开杀戒。有靠山,就可以。假使这边的形势像革命老区,阶级觉悟高涨,那小牛就得势,也就是密斯卡。看似小牛是只知普遍性,不顾特殊性哎;人在小山坳里,相信着山外山的报纸。
佛法太过宏大,削减了伟大啥,我想大概是这样,所以造反派竟不行。我不懂佛教,老乡们懂:抬头便见到鸡足山,就叫佛光无处不照了;上山去到金顶寺,要爬一天陡坡唻,又是如来高不可攀了,朱哥说,小时也跟着去朝山,西藏人都赶着马队,远道来朝山唻。山尖上是塔,隔邻是金项寺,也叫铜瓦殿;金光闪闪的,是铜瓦鎏了金,寺下有个太子阁,置小石像,是个男娃娃叉腿坐着,显出鸡巴来。小媳妇心愿生儿子,就拿铜钱去砸那东西,只隔着丈把远么,憨女人才砸不中。如果用银元去砸,中了,投胎那个,就是罗汉金刚什么,劳动力肯定强。土改后,庙产田地归政府了,和尚都穷啰,一搞文化大革命,和尚都散啰。
——和尚散了,转世的金刚、罗汉、护法神,都在着,佛法还宏大着,不就这道理?佛菩萨慈悲,没阶级斗争。干部男女之事,虽是如来难容,好在有布袋和尚,大肚能容,姑且男女着。
(200-8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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