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乡痞
“乡痞子”老葛，也爱发言，且可以肆无忌惮：十足的雇农呀。前面说过，葛二当过生产队长，那时人称葛叔；又有了“学好队”的经历，就叫定他老葛了。他话多，全是为显摆。贫雇农大多老实木讷，开会只带耳朵；下中农能说会道的当着队干部；中农及以上，又向来不吱声。群众讨论呢，漫山跑羊，学说着语录和口号，但前言不搭后语。几句最简单的政治话，都有说岔的，说反的，没法子哎。如此老葛便显得能，能说又能干。
现在他可以夸口，摔死耕牛的事了，合村人确乎因那顿牛肉活了命。他说，是揣了小砣盐巴去，在崖子边石板上擦，牛欢欢喜喜奔过来，正舔盐，一柴棒抽去，牛惊慌一躲，就踩空了。又坦白出那根牛舌头，是夜半里切片生嚼的，怕煮出味来，被人嗅着。老葛仗着成份硬，敢这么夸口；阿牛私下记着账，设了阶级异己分子的套。
还是开会前向火、冲壳子，很有意思：汉子们可以撒野，女子正在家收拾锅盆碗筷。知青在场，通常也该忌嘴不乱说，好在我脏乱差，黑粗丑，已然合群了，不是外人，所以都听着了。呀，老实巴脚的革命群众，唯一不老实处，是最爱听这些些哈。
“上街子，西头大所的李家嫁姑娘，我去一看，象她妈当年好模样，一掐八字，笑死他李家人，分明是我嘞姑娘！”老葛卖个关子，拾起柴棒拨拨火，将凉了的烟锅重点上，深吸一口，喷出烟；待呛人的板烟味四散，他再悠悠道来：“你看桃花开，牛马都追骚气、爬背，大娃娃也慌得象小公鸡，鸡巴硬翘翘。前头我跟个寡妇干过，那女人过了烟瘾，骚劲大，翻来覆去调教了我一夜。口渴要死，我去舀凉水；不得，这阵喝凉水要死人，给我两个生鸡蛋。
“以为那次干够了，不得，一开春更熬不住。吆牛犁田么，刚巧小姑娘来埂子上找猪草；啊呀，隔村的，小奶子鼓起了！我心乱跳，喉咙干，手都抖，今天要干她，死都得！
“把犁头插土头，吆牛站起，拉过几捆谷草铺地下，大声喊：‘蛇，姑娘你镰刀快拿来！’真就跑过来，我接过镰刀往土里一戳，她还凑过来看，哈，一下就抱紧了，按谷草上……”
他夸口年少时那能耐，又女娃娃那上下里外，细枝末节绘声绘色；怪不得小牛会有那份审案记录，乡间又自产《肉蒲团》的哎；那般粗野赤裸，原本是乡俗真相。
“‘妹子你莫怪，二天我要拿命赔你嘞！’日头转过来晒人，再把她个光身子抱到树荫下，实在舍不得放手……。”
葛子做长工，东家是郝爷的老丈人。茅屋仓楼上堆粮食，又可打地铺。他说那天做完歹事就赶回，上楼撤去梯子，赶紧收拾，卷铺盖。忽听外面一片马嘶狗咬，接着就轰轰两枪。是李家姑娘的父兄，两骑两枪来寻仇，急切不思量，照着堂屋便轰，打飞了香火枱上牌位。院里喂猪的女工，情急间放狗；狗凶，朝它又轰一枪。一看郝家人拎枪出来，不得闲装枪药，俩汉子翻身上马跑了……。
老葛万没料，小牛正伺机而动，真去打听了，可惜，李姑娘父兄都已作古。去找受害人调查？她汉子不拿柴棒来揍你才怪。找不着苦主，阿牛作罢了。忽又听闻，李姑娘原是嫁富农家去嘞，老辈死了，她汉子还是富农成份哎。那葛子就有个富农亲家了么，他当众承认亲骨肉的么。哈呀，真掉异己分子坑里了。
——沓个贫农老伯伯哪能会叫乡痞子？女生听弗懂小牛讲额，又毋没听到过火堆旁野狐禅，所以奇怪。又去问二胡：“老葛的样子，倒蛮像宣传画上额老贫农，跟乡痞子有啥关系？”二胡心上不免一乱，自我意识，吊二郎当、吸毒，原沾了些痞子的边，还好这些女娃娃啥都不懂。老葛这人也说不清楚，他哼哼哈哈把女生支吾了。但他将阿牛向着知青，咋说老匡老葛作痞子，等等的话，都张扬了。传来传去，老葛也似乎就躲不过差人了。
痞子是南方话还是北方话？失考了，毛选中写痞子，是湖南话；这边居然也叫痞子，好像贱称最易流行，像乘着乌云来，随着下雨，落在每个僻角里。老匡实在是有德行的，不然真有两个痞子凑一起，恐怕出麻烦哎。土改有过故事的，几个痞子骨干，夜里去将地富女儿捉来……。
二胡将那痞子说法，张扬出去了，岂不平添许多阿牛的怨家。说来，阿牛不怎么在乎的，粗枝大叶。况且，他正想造这舆论，他老母不也在张扬：牛家是最正宗的贫农。土改没搞对，许多成分都划错啦……。
阿牛、二胡都烦人，将太平有趣日子搅了；我想起开头的常客，青年队长朱哥，和聪明能干，却没份参加青年队的哑巴犬儿。——亏得我一直跟朱哥有交情，还向他透消息嘞；朱哥呢，一向又去岳丈、季爷那儿喝茶的。
我惋惜：整翻了痞子，老匡岂不冤枉。朱哥说，没得人帮场，他咋个整得翻；大队嘞人不帮他，生产队人不帮他，除非你们知青一起帮他？你们又没得那种憨哎。阿牛到底还是想整翻队干部，不过是先拿痞子试刀，做他的大头梦哎。哦，我听得懂这些，几位爷，应当也是这种意思唠。
反革命阵营么？我和朱哥一边的人，立场一致，几乎就是。还是说好听点吧：是保皇党在暗中策划！保皇派，有千分之几的机率，是保对的，所以不铁定属敌我矛盾。暗中策划又必须的，穿越时空真话，就如某年某月某日，真话只能偷偷说，混活是遍世界可发贴子的。是嘞，招弟就光明正大，朗朗有声，对她的牛哥说：搞这种小痞子，就像我们当初整反动学术权威，翻老账、揪辫子、斗争会、上纲上线，整下来也没多大意思。不如直接就揪斗校长、教育局长，即刻直捣资产阶级司令部了。
阿牛想了想，说，整当权派，要一帮人跟了去才得。招弟说，成立了司令部，即刻就一帮人了。静一会，俩人都犯难的样，是的，村里起立个造反司令部，不成笑话了，谁来参加，谁挂给工分？我们在一边旁听，窃笑；他俩也知道，我们也都不参加的。哈，朱哥料得没错，没人帮场。
（200-8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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