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兵痞
黎爷当然谢老匡些钱粮。匡瘸子的汉阳造,射程十倍老火枪,河坝里,下山的麂子,芦丛的野猪,不让他打绝了?可不能犯众怨,他挑着肉走村换米,总把獠牙挂起:牙猪噢,只杀公的;新鲜猪鞭、卵蛋那一串,也挂起晃悠着。
伤过大腿,不便撵山,搜河坝倒能昼夜兼程;那时林子多,箐沟水大,旱季也淌着小河水的。他说轮番闭一眼,边走边睡,是行军惯常。狗可以不睡,大狗吃足猪杂碎,雄壮警觉;牙猪窜出芦竹林,凶狠冲撞人,狗早听见动静,奋起,打横一扑……。
攒了些许钱粮,汉子要舂房子安家,在黎爷这边,当众将汉阳造丢火堆里:“省得张结巴(土匪头)惦记!”“啊,这枪能换好马!”“枪留世上要夺人命,不然我早该换成钱,也不消去打野猪……。”
接着,老匡娶了个穷妇,自家帮工耙田度日。水牛拖的耙框,两排耙齿利刃似,你看他站耙框不当回事,也不显腿撇;倘若扶犁,倒难为他了,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站定了,直着腰杆,脸相坚毅;侧面看,比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浮雕,更像个战士。
老匡冲壳子,好比作自传,不消阿Q似的,要鲁迅正传;我是当他口传文学家了,写实主义的。——这村划作下中农的多,贫雇农少,匡还是贫农积极分子,因为开会都发言。向火,咂烟,七扯八曳地讲旧事,贴上些时事,他又成政策宣讲员了。
大跃进时他说,亲见过大象日老母猪,生了“象猪”,能长到水牛大小。人奇怪了:“鸡山庙里,画着观音骑象,估摸大象比汽车还大,咋个日猪?”“嘿,先堆个土台,老母猪在台上,象在台下,刚好凑合!”
后来果然到处传喜讯,大象和猪杂交成功,会有吃不尽的肉。但又有人责难他:“咋个又有人叫成猪象?”“哈,那是公猪日母象生嘞。”“咋个又说是人工交配?”“哈,边上站个人,捧起鸡巴,帮忙凑准掉……。”老匡啥子都懂,发言最积极。
破除迷信时他说:“长官赏弟兄们每人一块大洋,让抵死冲,打过去分两筐大洋。啊呀,那阵势明摆去送死,阴间能使大洋?迷信!”正得意,听客点他:“共产党说同志们,国民党才说弟兄们。”一愣,有点激动:“你听拐了,我是说俘虏这么交代!”
推想如他这般散兵游勇,为吃粮,哪边的队伍也曾加入。他的自传有许多伏笔和悬念,有待听众“再创作”。人常转述他的,还是当壳子冲;大树下歇气,正须口才好的来逗乐。壳子加多了细节,就摆成扁担样地长,扁担再接龙,就叫摆龙门阵啦。
老匡说着,兴奋着;轮到旁人说,他听,精神就痿了,甚至自顾抹泪。定是想起了糖厂初建时,还活着的小女。他老来娶老妻,竟然得一女,但一直瘦弱不堪,间中又饿着三年,病秧秧嘞小可爱……。生五六个,活下两三个,农村的通常事;老头却只得生一个,却绝了后,余下一念就是安安稳稳得个好死,葬在向阳坡。
小牛却来搅窝子:这兵痞子,贫农不合,要定性反动军人才合。便如此,小牛又添旁证:这村子土改、四清以来,运动都走过场,贫农队伍混进敌人;都该推倒重来,换班子。招弟也打算揍把火,老匡讲公象母猪、公猪母象时,她并不在场,但也决定要站出来揭发:用黄色思想毒害女知青。牛家老母传出去了这些,“三人成虎”,说成差人即刻要来铐走老匡了。这老资格的积极分子,惊闻传言,志气顿消。
“运动”一场一场,老匡忐忑,咬定是长征掉队的伤兵,上司赵团长去了延安。“你养好伤该去找赵团长啊”,小牛撇撇嘴。“你娃娃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你不盖个公章能去三月街?关卡见着就绑人,不听话就枪斃!遇上老百姓他不管,我脚上有枪洞洞讪!”
阿牛回说:去到延安,也有本性难移的唻,劳改农场就有一个,说去到延安,见着主席有个专用防空洞,江青刚到延安第二天,就钻进去,警卫员不拦她。造这种政治谣言,判死缓哎,管球你老啥子军,不枪毙算优待俘虏唻。
跟几家大户相处,一向无事的,小子阿牛,确让老匡犯悚。依他的阅历,精明又抹良心的,一定是灭了别人升官的;一边烤火,老匡一边心头恼火:仗着运动欺过来,太难对付。
小牛皮笑肉不笑地拨弄火堆,又道:“你说过象能日猪,猪能日象,咋个过去好些年啰,没吃着过那种肉?”老匡顾不上冒犯人了:“你都吃得着?专门供应大干部嘞;哪样叫干部,当官就叫四六(食禄),四六廿四级,林彪都才廿三级;十八级以上,得吃。我们大队哪个算干部,就吕书记一个,最低嘞一级,吃着返销粮,根本吃不着小灶。你又算哪样?
——廿四级干部是有的,只是老匡实在是说倒了,一级才是顶上头;特供也是有的,林彪杂种,兴许真吃着红烧象猪肉呢。阿牛竟没呛他,自家确实乱不清那事哎,大队班子,实无干部编制的。小牛脸上强挂住,心中只道这老臭虫,到日子就揿死了。
老匡假使从不吭气,怕人欺上头来;但说话多,岔了,也惹祸。当年吃粮当兵为活命,西路军、张国焘,他说不清,好在小牛也乱不清。不然张国焘的红军,下场要惨过兵痞子。
老匡每会必到,到必发言,扯啥子都好,都算捧政策、积极;更竖耳听风声,看谁要刨他。少年时,赶马上路,遭土匪抢了,欠下货债,他一横心,辞了马帮兄弟去行伍,一心打土匪报仇。大半辈子怎么过来?一把辛酸。至今又悔气,村里出个阿牛,十分凶险了。
——《骆驼祥子》写道,华北的农夫,见到逃兵要捉来活埋,报复兵们的抢掠;而老匡来到这和善的边村,找着落脚,其实不易。我帮他这么想,又有点同仇敌慨的意思;抓斗争的小牛,令他不安,也叫我恐慌的,我也好不容易有个容身处。我发个反革命心愿,但愿老匡平安。又是二律背反,我也精通伟大思想的,知道阿牛理论上是对的。
(200-8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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