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向阳花
大河雄阔气势,浊浪滔滔,决堤毁坝,滚滚东去,一无反顾,伟哉洪流。倘若农夫听文人如此兴慨,“天杀的,你不吃米能活啊!”真的,文人不妨远瞻起兴,但当下一定要有饭吃。
真正伟哉是农夫啊,并不呼天抢地、怨天尤人,熬着劳苦饥寒,筑成石笼,拨开洪峰,保住稻田,战天而胜之,供着国人的食粮不够,还担一份解放全人类责任。
顺河岸,大致隔三里见一村,每村都筑了石笼,两三个、三四个,新的、旧的,新旧相间的。筑坝有默契,不当以邻为壑,凭良心在“统战”。
何不将上下游的耕作也一并统起来?真试过的。农业改造初始,毛主席说百人小合作社要尽快转进千人大合作社;这河谷小坝子,须十来个村子加一起才够千人,如此大跃进食堂,就设在“生产大队”。各村人畜,或近或远地集中后,轮流在大队四合院的食堂早餐,再浩浩荡荡逐村去耕作;水牛黄牛拖着犁架,排成长串,做戏似热闹。老人这样说旧事,还加一句:就差个锣鼓。喇叭倒是有的,一个复员军人刚好当过司号员。
日出到日落不得喊累,否则你就“懒汉”,如果成份好的话;不然就敌我矛盾了:“破坏分子”。实是大半天在来回赶路,走不快的水牛,吃许多冤枉鞭子。人海战,苦做还误了节令,好在必定是亩产万斤的。不肯报万斤的队干部,拉下马,哪个肯报三万斤,当队长还戴大红花。这算什么,报上登着,亩产十三万斤唻。
过后是饥荒。又于是自然村回归生产实体,称生产队;大队只是个行政虚设了。我们村实情是这样:季爷不肯当队长了,曾经是土改贫协干部的老葛肯当,报了一万三千斤亩产。大家都欢喜,随你报多少,反正村里不留的,都上交,都吃食堂;报了万斤的光荣村,而且还得吃顿猪肉。猪都赶去大队的,三天两日杀一头;都让别村的吃了,亏大啦。
饥荒跟着来了,你报过那么多,还该交这么多;眼看要饿死人,老葛听到有人还惦念季爷的好处,推想自家子孙八辈都要担骂名吧;横下心,为村里行个善,弄死了包养的耕牛。合村分肉吃,五十八个水肿病都得治了,其中十三个都肿到腰了。假如肿人死了,算作病死,这坝子没饿死这一说。
朱哥当季爷是一家人,说起老葛也就颇不屑;只当是壳子冲吧,倒还蛮稀奇。
说是个街天,下午阵,他牵牛上山吃点草,又顺便去割些山茅草,却竟然去到了崖子边。天擦黑,慌忙跑回村,说黄牛落下崖子摔死了。等分食了牛肉后,大队干部来盘查了:牵牛吃草,用得着去到高崖边?还有,据报告说,牛舌头又不知给谁割了去。老葛嘴不笨,辩白说,死牛是伸出舌头的,野物会将它吃去,什么什么。上级那么容易哄?只不过碍着他是雇农、土改骨干,而且有过亩产万斤的光荣;害了耕牛本该枪毙,结果是送他进了“学好队”,与懒汉们一道,受监督劳动。这是一帮欠了烟瘾,手软脚趴,要倒要倒的;老葛则表现突出,反受表扬了,荣任学好队队长。
到下一拨运动,大队的革委会、党支部、卫生站、代销店,还都设在那个院里:也即老社会的村公所、大跃进的大队部。老资历的支部书记兼高小校长,还是这院子的老大,乡下没新生代造反派去夺他的权。老大的革命事业的根子,就扎在我们这先进生产队;校长和女生的丑闻,已然成美谈。若他鸡巴不犯事,早该公社干部了,群众都以为。其实这估算差得远,吕支书档案在县委,这个老革命犯过右倾,不然他是坐在县机关办公的。
老葛呢,啥都不是了,见着吕支书、吕会计夫妇,还分外敬重着;他自家,也先后有过几个官衔的呀,救了村里肿病的呀,自以为稍稍比他们矮点而已。好在他随后,确实也帮了吕家这边的。牛干事不识数,当他作痞子,看错啦!
季节、老葛都过场人物了;吕家唱主角,有根底。《社员都是向阳花》,有粮吃才得开花,吕会计造册分粮,一直以来七八年了。为了向阳花不枯萎,通常的法子就是“瞒产私分”,按人头多摊上三五十斤谷子,社员们就交口称颂。村里难免有对头,趁机去告发咋办?上纲上线撬你,必要的话,谁谁就干得出这事!独吕会计上下讨好,左右摆平,手段高明,不搞“私分”,又谁插得进撬棒?更有校长坐镇大队,“罩住了”;上海帮会切口是说:“盖忒”。
举例说,那次让牛干事写河滩造田的汇报,小牛拟了提纲: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战胜阶级敌人破坏,取得学大寨重大胜利。流行的标准套路,却被吕支书删去了重要的“敌人破坏”;支书已估到牛干事留着后手吧。阿牛大发牢骚,我设想,要照了他,漏网的地富,村里好几家,随便挑哪家。再深入,就牵到班子上了。我也便失了庇护,那么偷青包谷,也算搞破坏?
好在有吕家作主,太平。但会计不完美,有纰漏:她两个兄长借势,不都谋了闲差去?一个在菜园,合他馋,随手摘个果子、豆荚什么,都兴生吃的么;又最是没累活,全年满勤。另一个守水,就是巡沟,自己村分得的水头,守住,别给人截了去,这更轻松,也全年满勤。水倌的责任,尹伯担主要,一级工,每天十分。吕二叔插诨打科似,每天记九分。他守水也卖水,有人递上包纸烟,就得拉个小水口,去泡自留田。
长兄尤其懒惰,猜是犯烟瘾,就菜园那些活,也不肯卖力。也懒得去挂工分,由小映姑娘帮他记着全勤,很放心。还数二叔狡诈哎,老婆年年都大肚子,国庆节前,家门口就一摊鸡毛、蛋壳,等同贴了坐月子的公告,那么秋收得分一百斤“奶粮”,小日子好过哎。
假使过了十月一日,娃就得明年入花名册。哪有这么准,年年这时候临盆?而且总说生了女婴,结果扔下了深山里“娃娃崖”。开头我还以为真的,为之牵肠挂肚:也许女婴绊在崖半的树上?
我放牛也去到了娃娃崖。邻村的牛倌,那个烂鼻头,说起自家生产队,简直仇恨:会计姓章,章家三兄弟,分别当着会计、仓管、出纳;分粮时会计报数,仓管掌秤。全村群众日鸡巴气,出工都不肯出力。大队来解决,唉,村里哪个能算会写?总不能让地富干吧,末了会计还是会计,就让仓管和记分员换了个位。老倌说着摇头,只见两只黑鼻洞在晃;还说是他们队没进知青,不然就让知青当了……。
听这一说,这一比,我们队算得好了,吕家实不该去挑剔的。
(200-8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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