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赤条条
大雨倾泻的雨季，乡下人得着休息。睡足了，带上笠帽，披上簑衣，踩着泥泞去找一家老友，檐廊下抽水烟、烤茶，不免要说起：出民工在外，“雨代工”，歇着还记工分唻……。
吃着包谷粑粑，见雨小了，走，捡鸡棕去。戴笠帽，披簑衣，一前一后，往山里去，各自记得的，哪山旮旯有鸡棕窝；进了山口，就奔各自的窝点去。须聪明人，逢这季节，便留意飞蚁的动向，鸡棕窝其实是蚂蚁巢。精明汉子一世，能记十几窝点，传给儿子。也可以秘授女儿几窝，那这笔嫁妆，抵过一床大花被哎。
雨夜里，还能辨听田野传来一派咔嚓声，是包谷在拔节，庄稼人满心舒坦。稻穗也正灌浆，无声无息，但能设想到，籽粒正饱起。然而又想到河坝的新开垦，盘田人的心事重了。
雨脚连日，河水暴涨，河床遽阔，必要朝新垦田来犯；尹伯、尹队长、郝爷、黎三郎，这四大金刚，先一天去察水势，会计则使青壮砍树砍龙竹备料。——是晴是雨，最终都得劳苦。
冷风骤雨，男人们披簑衣带笠帽，扛着龙竹、大木棰、板锄，顺田埂往河坝，鱼贯而至。有人叫：“小官追来了”，尹队长头也没回：“吆他回去！”小宝加一句：“哈，憨包，不会水”。下水前脱得赤条条，像金沙江的纤夫；冷得牙战，先围着大堆野火跳脚取暖。秋日若是大晴天，太阳火辣辣；转眼，“一雨成冬”。
这时看明白，他们腰间都系根细麻绳，肚子一缩，原来系紧的直筒裤就褪下，浑身仅挂一丝而已：就那根比草绳精贵些的麻绳。我心头一惊，想起了“腰斩”，一定就这条绳的部位。都怪这根绳作崇，他们的命途，口粮，不都遭腰斩啦。
不兴内裤的，大看见：壮汉子，阴毛浓密，等等；鸡巴不成器，是笑料，那体弱的心怯，更缩一截，耸着肩，往人背后躲。他们互相“知情”，瞄一眼知青，穿着平脚短裤，内情不露。
抗洪，赶马的，吆牛的，都须下河坝，是汉子的都聚齐了。却又不见得，半脱产的政治队长没来，他脱光了，与群众一无差别，根本不像个官了，他很在乎这个；全脱产的牛干事和尹二胡当然不来。还有犬儿爹，人都将他忘了，十来年没出工了。还有，干瘪了的老汉也可以不来，比如老周。
水急，但不很深，脚板摸着石头移步，近河心时，水将及胸，便趁势浮起；赶紧狗趴十几下，过了十丈宽的深水，脚又踩着大卵石，再摸向对岸去，这就算“会水”了。否则，过河心被卷走，凶多吉少，一瞬间就没顶。河床落差大，水流极是湍急。我游泳好，不怕中流水深水急，但嫌河滩卵石梗得脚疼。
开工前小子们先烤火一番，烤热了，又戏水一番：把飘浮浊浪间的甘蔗、包谷捞来。哪杆包谷已结了嫩籽，他们一眼可辨，我只是瞎捞白起劲。甘蔗也须辨识，要找三年宿根的，已有四筒可以啃嚼。
尹队长见老远有只白鹭，单脚立浮木上漂来，便叫我看，知道我喜欢动物。小宝帮着说，小白鹭，以前随处有，现在就劳改农场那儿有一群，那边还留着芦毛竹林。
等漂近前了，才看清大鸟是立在一头小猪尸上；快，去逮住，啊，新淹死的。白鹭则一踮脚，早悠雅飞走了。用牛角刀剥了猪皮，分解成条块，大家伸手去拿，并不争抢。朱哥有点身份，不伸手，笑着看别人。老尹他们更不屑一顾，站一边在那比划，商量要干的活。
有个烧肉的煞有其事说，如果人尸，仰漂的是女人，覆身的是男人；哪样道理，天理，床上就这样。——这时兴致都高的，因为得吃肉了。
尹队长颇不满，对小子们嚷嚷：猪身都胀了，哪点是才死的！又远远对我吼一句：“要熟透了才吃得，不然叫你屙血！”是，肉切出来已嗅着点腥气，但我也不肯放弃的，他知我嘴馋又性急。上海旧称肉师傅的，后来叫食肉兽，云南土话叫饿痨，但都不见得吃死猪哈。
小宝接了爹的眼色，拢到我跟前，用包谷壳裹上肉条，搁炭火上：“等下边包谷皮烧糊了，你再翻个面，两边都烧糊了，剥开，才得吃。可惜没得盐巴辣子撒上点。”
知青本不该参与防洪，淹死一个咋交待。我说会游泳，游泳这辞，像尹队长、朱哥就听得懂。万一有意外，几条壮汉在场，也能捞回我命，这么一想，便允许。见河心漂来棵山树，我扑过去；有人失声叫喊，可几个老到的看我在水里自在，就按兵不动。
我来得及抓住树杈，便拖着树向岸靠，树浮在水上，能拖动。水激，靠到浅水，已在下游百米外了。湿树沉重，凭着浮力轻易拖动，一搁浅，就须砍开了拖去火堆；水淋淋的技叶一架上大火，照样劈劈啪啪燃得有劲。他们说我“厚”：跟上海话“结棍”同义。
毛主席号召到大江大河去游泳，又几次横渡长江，由此知青多半学过游泳。洪水来了还想显能，好冲动，我就这样，太幼稚。亏得亲友中曾有位国家考级运动员做我教练，他又是文科大学生，还能说明动作的原理，生理和物理的：翻掌是加大反作用力、绷掌是减小阻力，等等。于是我大得益，成天泡泳池，妈妈额外给钱买游泳票。我的人生理想，就一度是上大学，兼做游泳运动员。
我训练有素，下了水就自觉象条鱼。但知青丧生于洪水的实例却很多，如海南有批知青抗台风山洪，绝多牺牲。生还者回述，当时是因革命意志坚定，手挽手抗洪护坝的，无关泳技。黄山的一批知青也类似。著名的金训华，跳河里，为抢救公家的木材壮烈献身：革命贵，人命贱，咱都螺丝钉……。
水火无情，还想到知青救山火。往死里冲就光荣，不然受批判呀。好痛惜，一个女生被火熖呛了嗓子，口腔、食管、气管都烧烂，孤独干躺了三天，水米不进，死得痛苦万状。身后追认团员，到处宣传。
等等许多，大都知青农场的事，插队在村里，老乡通人情，爱惜知青娃，不叫你去送命的，至少云南老乡是。说话却粗鲁些，比如追认团员那事，他们听了会说：管个屌用！贫下中农喊万岁毛主席，又不怎么服气报纸。
（200-8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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