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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76 忘忧)

时间:2021/7/3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405964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76.忘忧

  那小老头,和老肖在一起,真煞别人家风景:恶形恶状,整个鼻头烂掉了,结一大疤;剩两黑孔朝天,杨梅疮的结果。我初见嚇倒,二次但见无妨了,三见则熟视无睹了,三人行,交往如常人。

  鸦片、梅毒并非贫贱人专有,《围城》借方鸿渐说中外文化交流,有道二者皆西方泊来,从来贵贱共享。既如是,何必大惊小怪呀,当与泊来的洋山芋(土豆)等等一视同仁;于是,我私下叫小老头“洋山芋”。上海沙壤里的洋山芋,长相光顺;这边粘土里挖出的,都丑怪样;一方水土一方物,一方人。

  在山上野餐,极其开胃;闷罗锅饭,一锅刚够三人吃,好香。我方始理解,外国贵族,为啥欢喜野餐。罗锅饭要硬粒,但不能夹生;硬饭才耐饿,行山就能体验深切。他们好厨艺,而罗锅盖倒置,状如深盘,正好用来做菜。我吃现成,筷子用山竹条截段。“洋山芋”抬手摇摇筷子,指我不摆架子,和他在一堆吃。听不明白,他是贫下中农,我本该受他教育才是。

  余炭未尽,余兴未尽,还要加道餐后:烧虫子。手搭凉蓬看看马群无事,便他俩像小孩似趴地下;先已辨认出受虫害的灌木枝,虫子就该附在那根部;看准了,急促一伸手,用手指去揿住。等拳头里捏了几个飞虫,便回炭堆旁,让虫从指缝里钻出,另一手去掐牢,往炭灰堆上一扔,它飞不了了。

  虫虫拌细炭里煨熟,捡起来吹吹灰,扔嘴里,老脸上满是笑意。那虫子比一粒蚕豆小些,又比半粒蚕豆大些,样子之丑怪,可与烂鼻头一比。我绝对不肯尝试,虽然估着吸食木汁的虫怪,理当可供佐餐。

  这老头佝头缩颈,主意倒多,居然解了谷草的杀身之灾。说是可以商量用谷草去换他们队的一条瘸腿水牛,一样是杀吃,水牛体大,肉可多出三成。水牛肉粗,水牛皮劣,但到底得多食肉啊。老肖和他各自去告诉队干部,结果成交。“三岁多的水牛,正长肉,又嫩,喂上大半年再宰,划算得狠!”老肖是这么去说。

  想起《水浒》来,梁山好汉动辄宰几头黄牛庆功,不过九纹龙史进,也曾杀两头肥水牛宴庄客,都英雄好汉行径。如今要等水牛跌断了腿,才成就好汉的。

  换来谷草有啥用?他们村河坝边种的甘蔗,运上来要过个陡坡,赶车的死命鞭打,马儿偏不济事。黄牛擅爬坡,套上谷草,驾小牛车上陡坡,来回六趟,缷在坡头,那一堆,刚好装两架马车,马车也刚好来回糖厂一趟。谷草大致还能拉五年车,悠悠的不很累,又嚼吃甘蔗裱,拣得一截好命。牛车怎么不直接拉去糖厂?

  ……

  老肖用烟杆指对坡,是他们队的一头牛,不跟群了,落在后面,往地下嗅一会,又抬头伸脖子嗯嗯叫唤;哦,他俩一看都明白,兴奋得脸发光:母牛流产了,离牛群的产期差着日子哪。那牛胎,岂不成咱仨的口中食了。

  当然,集体财产,吃它不能让人知。没焖饭吃,连着燉了三罗锅牛杂,滑爽鲜嫩,美味之极。听说欧人养奶牛,牛崽一落地,便闷棍敲死,便是极品食材,果然。两老汉吃相比我好不了多少,久违荤腥了,食量也跟我不相上下。

  “洋山芋”用牛角刀“庖丁解牛”,与老兔宰狗一般的本领。牛胎不小的个,割成两爿晾成半干。收工,老肖捎回家一挑细枝山柴,用来夹带“嘎嘎(肉)”的,外人浑不知。我出力找细柴,没带砍刀,要去折灌木丛里干枝。我也弄不懂,那灌木是几年生植物,反正每年见老枝干枯了,又发了新条。

  第二天洋山芋来说笑:我把副业队长拉来牛圈,讨教怎么这头母牛肚子变瘪了,牛匕上好像还有脐带印迹?他瞧了又瞧,烟咂了又咂,终于认定是流产在坡上了。咋能找到死胎?那容易,明天去看老鹰下到哪儿。这些年不见老鹰啦!那隔两天,看哪儿苍蝇密麻似起雾,就是。副业队长又咂几口烟,摆摆手,算啦!两老头边说边乐,笑得烟锅从嘴里滑脱。

  老肖呢,把带回的嘎嘎剁碎,做成“腌生”,极咸极鲜又极辣,潺一股酒香。每天从罐里挖一勺,来山上做“串荤”;越吃越好味,所以吃了多少日子,终于记不清了。

  日复一日,牛马在山上全然忘忧,我也全然忘忧,他俩也全然忘忧。他俩抽过烟,解开裤腰晒阴毛,等虱子爬出来;我不抽烟,但一样饶有兴致晒裤裆、捉虱子、抓痒。最得意是逮着跳蚤,它一见大光亮也爬出来,在阴毛丛中还跳不起时,速速掐住它!

  很惊讶,掐死的跳蚤又活过来,一蹦,吓一跳,原来它皮壳极牢靭。洋山芋在自言自语,还是在提点我,说:“这种小虫虫,不用牙咬一下,还真整不死!”他掐住一个,凑在老眼前细看,又用烂鼻孔嗅嗅,再放进嘴里用上下门牙一切,竟有啪一声,爆了,然后朝天空扑一声喷出蚤屍。——这跟割稻等等农活一样,也要学的。

  生活于村野,练就对蚤虱的耐受,我后来是赖此消灾的,那是一次旅行。新宪法公布了,有旅行自由这一条,令人兴奋,于是十来个插兄相约,来次“拉练”。上海的学生拉练,一天三十里,我们选定目标,是一百二十里外阳光公社的街子。途中爬陡陂抄小路,可以省去三十里;一天赶到,足以自豪了。

  天刚亮启程,沿途的水井不断补充背壶,边行边啃干粮,由一个回乡知青带路。天将黑,到了。正在街上左顾右盼,被一个旧军装大声喝住。打量我们都穿干部装,以礼相待,他自称是公社民兵营长。我们说是知青,但这公社没进过知青,营长似懂非懂,要看证件;回他说“旅行自由”,他就混不懂了。争论,他说宪法大还是毛主席大?无组织无纪律!

  他的部队赶到了,三十来个,挎老火枪,憨气有余而杀气不足,我们不怕。无奈还是押去一个院里,咔嚓锁了大门。院里停个马车架,有叠起的车蓬布,我们都已累极,打开蓬布,挨个躺下就睡熟;便如此,给虫虫们送来了大餐。

  掉害人虫窝里了,遭遇惨烈,半夜里吵闹起来,值夜看守的十条老火枪,将我们押送出地界。他们止步了,寄生虫还跟着,在衣裳里、头发里……。归途苦旅之伤心,姑且不说了。

  除去回乡知青,插兄们全都皮肿发烧;耐受力强的,包括本人,三四天后退烧的;严重的几个,是送去公社医院打吊针。

  我素来身上多虫子的,有耐受,这次所以没大坏。

  (200-7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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