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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75 忘忧山)

时间:2021/7/2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97838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75.忘忧山

  草山是牛马天堂,小小牛快活致极,在母牛身边蹦高。耕牛吃得苦多,歇下活放上山时,也无丝毫积怨:悠哉悠哉,甩甩尾巴,走一步,啃一口草。仰头叫一声,什么意思,像古人得意时的“长啸”?竹林七贤里阮藉,便用长啸泻了苦闷。我没牛那么苦,也不必学阮藉,并不去长啸,偶尔学一声牛叫。

  一旦被人吆上山,全不必担惊虎豹,人将猛兽已杀光;树林也已砍光,不愁窜出妖怪来。牛崽马驹,最是天真烂漫,人看着也全然忘忧。草原上放牧是骑马的,上山放牛放马,牧人是悠悠然坐树荫下的,正好胡思乱想。……庄子观鱼,羡游鱼的欢欣;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欢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之乐?

  他俩谁说得对,后人争了两千多年。我肯定庄子对,人和动物通灵,从它姿态中能体会它苦乐。但以惠子之心度庄子之腹,则为曲解。人心可扭曲,动物都是真心。我看牛马,就越看越有趣,在心里估着它们的故事,比如驹套笼头,犊穿鼻子,相当我们插队啦。

  这帮牛马都老实,就像老乡都老实,被政策的笼头一套,干活交粮……。因为看到欧美小说里,写到农家牛马,竟然都很凶悍,至少要踢生人;《静静的顿河》里,烈马还会咬人!唉,老乡老实,阿拉知青也老实,最高指示像牛鼻绳……。

  人毕竟主宰牛马,母牛“谷草”,慢条斯理领着牛群走,脖铃响叮当,却不知人心阴毒:它去年没怀崽,今年又空怀,该套个笼头,牵去菜园里,吃田埂上嫩草,让菜农顺便看顾着,催胖了等着宰杀。这个岁数的公黄牛正犁田,母黄牛体型小,不下田的;母水牛另说,体形大,也役用。如果还是小农经济,谷草还可以拉小车或驮柴;就像女人,过了育龄,干活还来劲。可是谷草是等着下汤锅了,尽管它生过好几头犍牛,人念它好,还得吃它。

  滇黄牛,公的紫铜色毛衣,母的红铜色,偏谷草是黄铜色的,如果走进成熟的稻田,你就找不到它,因此有谷草的名头。大多数母牛没名字,因为牛比马贱。耕牛,谁家包养,就叫谁家牛,在有名无名之间。尹家牛是公牛,王家牛阉割了,老乡叫骟了,便是牯子牛。它兄弟俩,是谷草的头胎和二胎,特别壮实。种牛只能留一头,不然会顶牛,所以这俩,要骟一个。如果田块郊界外村,就得小心,两个村的公牛相见,会拖着犁头飞奔去顶架。

  哪家包养的耕牛,街天都可以使它干私活,比如拉车。街天不拉甘蔗,任牛车占道慢慢走。否则也闲放上山,这样谷草就退居次位,走在某家牛后边。走在牛群最后的,总是三条瘦瘪小牛,它仨怎么不跟去母亲身旁?原来并非牛崽,是岁数不小的侏儒牛,土话“毋母牛”,奇怪是只有雌黄牛里才出侏儒。

  怎么不宰了吃呢?因为它们都充数,生产队每年报存栏数要漂亮,它们便长生无忧了,杀了能有多少肉可分?要在老以前,我想老肖做牲口买卖,会将它们充作小母牛出手?那怎么区别毋母牛?留心看,它们远不如小牛的活泼好动,因了这惰性,身上牛虱就多,尾巴根那儿就大看见。贪吃的牛虱吸血太多,鼓涨到一颗人牙大小,竟不够力附着,掉地下了。牛群过了,有条狗过路,像嗅到什么,停下脚步,左嗅右嗅,找着粒大牛虱,哈,捡吃着一小包牛血。大概如同人吃着一粒炒花生的滋味吧,我想。

  我们队的牛马群,上山后和左邻队的混一堆。他们的牛马不多,由一小老头统管,他遥指远山,告我两个队的山界合起来,从这头到那头,有多宽;由老肖一统安排今日去哪,明日去哪,最好,不糟蹋草,牲口天天吃饱饮足。这话没错,而且,碰上母牛发情,先后都在两个街子,即廿来天里,两个队轮流放一头公牛上山,又省下好几个畜力。慢慢我又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跟老肖凑一堆,更大缘故,都是瘾君子。

  日头偏西,老肖指着对山的牛群教我:咯看见,黄牛左边的肚皮往上拱起,是吃够草了。右边还瘪着,是没饮着水。饮过水,右边肚皮会朝下隆起。你爬去那山梁上赶牛马朝东南,那坡下的箐沟里,水好,饮过,就收工往回赶了。我受教匪浅,也明白他还有另一层意思,使开我,他们有事情。听说过,贩烟屎的把货搁山间某处,收了大米或粮票,便告诉买主去哪儿取。

  ……

  自知先天不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梦里惊醒,啊呀,犯“自由主义”!还好,自由主义是内部矛盾。要是牛干事说我包庇吸毒呢?就敌我矛盾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可他们都贫下中农啊!”想好这一句,理直气壮,又放心睡去。梦中还是山,牛马……;忽地有老虎现身,细寻又不见,一闪念又全无惊吓了,装木栅的小窗浮出梦境,钻不进土匪和野汉子的,何况老虎。

  反而梦醒,思想现实,倒有点怕:阶级斗争复杂,有漏网阶级敌人,有阶级异己分子,好人立马变坏人的,牛干事和招弟爱深入分析,厉害。跟我好的尹家、肖家什么,按他俩分析,都不是好人哎。

  小宝是帮腔二胡,看似与牛干事早有积怨,说牛家早些年也差点饿死,高头搞错了么,都差点饿死;他是下头救活勒,现在巴结高头,反来整下头……。小宝颠三倒四说事,咬牙切齿的样。说牛家寡母孤儿逃过来,在沟帮上搭个棚,看着可怜,没赶走。沟上野芭蕉都着砍啰,他家挖根根吃。那阵都吃芭蕉树杆,还有上山割仙人掌,吃下肚都胃寒;牛家老婆娘就着了,吐白沫子,屙白沫子,发高烧,眼看死球;黎家婆婆心好,煎了碗薑汤,救活。

  狗日勒阿牛,长成人啰,反带了红卫兵来斗牛家,昧良心得狠。

  那年子场坝头开会,他老娘又哭又跪,大伙心软,就收留下,分一隔羊圈安家。牛家隔壁是五保户么,去年队上出力,帮他换了新茅草。牛家房顶也烂啰,以为做了大队干事,生产队也该帮他换。哪个理皮他,……。

  哦,还有这么个过结,牛干事想撬队班子,还潺着私怨?不敢确定,他有路线高度心大着呢,小宝见识小。

  (200-7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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