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草棚会
讲理论，我真不比他俩差；知青办要求交学毛选体会，厉老师挑中了我的，没理会招弟的，她好长日子总拉长脸。我说在实践中懂得了牛马猪羊，是受《实践论》启示，同时也证明再教育很有必要。招弟写的是，队委会派个地主婆带知青干活，充分证明继续革命的必要性、生产队的运动走过场。佬明显，伊跟牛干事观点一致，也有道理的。
厉老师看了招弟交的体会，让家长尹伯做一下思想工作。厉老师对阶级斗争，收放自如：处理大皮交们，把斗争那头按下去的，处理阿得小树，又翘起来；对我们村里，他显见是要保太平。尹伯隐约理会这意思，却又没话去说服，结果是派二胡来。
二胡自以为无所不能，将黎家婆婆夸奖了一番，说她年青时人才好，可以嫁给省长龙云的。又说整条村的娃娃，都叫她祖祖，都她接生的。这山旮旯里，就知道北京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云南有过个龙云，以为都足以镇住人。二胡走开，阿牛来，招弟与阿牛一起，将二胡取笑一番，愈觉得两心相印，知音难觅。
昆明，其实跟紧北京的，至多慢了一拍；只是我们这儿边僻，全不跟调了。比如云南省革委会成立大会上，有个结合进班子的老干部，将报纸垫了屁股，便立即被造反派揪住：报纸上少不了毛主席像和最高指示的呀，结果他当场被新班子除名。
开了这先例，全云南抓出好几个类似的反革命。但我们村子呢，贫下中农将报纸糊新房，没人管的；以致知青也大胆了，燃了报纸点灶火。罪过，烧了那么多敬爱的。边村的政治面貌，很是模糊吧。你再看队干部怎么开会，也能理会一二的。
“中过脖子”，即吃了晚饭，场坝的草棚下燃一堆火，远远看见火光，又听见有小孩们喧闹，那就是要开群众大会，人会拢去；否则就是干部开会，挂起风灯唻，小孩们不去跟前，旁人也不拢去。
开会由会计主持，只有她能通读文件；习惯成自然，不传达文件时，还是她主持。
干部开会，一样是抽长杆旱烟，铜头或铁头或土陶头小烟锅，探到火堆里去点烟。
特殊是还喝雷响茶。掰下一角砖茶：那是老叶、碎枝压的劣茶砖，开水泡是不出味的，须先用粗壮的手指碾开它，撒在拳头大的小陶罐里，再将这小罐埋在火炭里；约略嗅到焦香了，使小木棍夹它出来，摇几下，匀开茶叶，又搁火炭堆里；又微微焦香了，方取出，注水进去。聚热几百度的小罐里于是轰隆隆水滚，声似风雷激荡，随而茶香四溢：正宗雷响茶。
砂土小陶罐居然不炸，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不过去供销社买，一角九分钱而已。陶罐原本就黑色，三四个白瓷小茶杯积着黑垢，正相配。器具远不如上海“孵茶馆”的，乐趣则相等，一个俗趣，一个野趣。还有种文人雅趣，城乡都已绝迹啦。
这老叶子茶烤过一道，再一道，又一道，还能出味。副业队长伸手去弄茶罐，尹队长伸烟杆过去嗑一记：“烫着！瞎摸瞎摸，等我整给你！”“你凭哪样打我手？我看得见，哪点瞎！”“莫说这黑砣砣，就是红辣子、青辣子，你咯分得清？”
“咋个分不清，朝天菽那么小点点，我都看清。下半天我去菜园，见朝天菽红啰，让他们陆续摘、陆续分，一家分两斤总有。”副业队长乘机自夸一功。有人插诨：究竟咯把灯笼菽看成朝天菽啰？旁的人发笑，副业队长白内障。
尹队长倒是惦记着菜园别一样东西：“朝天菽，辣翻天，还不算稀罕，今年草果咯结好啰？”问在点上了，没即刻答。会计插一句：“倘若干草果，一家分个三几两，杀年猪就用得上。这东西又香又顺胃气，三月街药材市场才有，还贵。”会计能为群众着想。
副业队长认真说：“菜园试种了三年，今年结的果果比去年大点，晒干啰，果壳还要得，里面籽米米还长不足。壳壳也香，也还能用。得找个最会盘菜的去菜园，估计明年就成功，关键要水肥把控好、遮阴潮湿才得。”尹队长加一句：“阴湿了，还不得生腻虫，难就难在这点。”没人吭气，都知道这是内行话。
“你想着哪个得？”“黎家那婆娘得！”妇女队长即刻反对：“不得，她去菜园，场坝头一扒拉事情哪个管？”数了一过，还是放黄牛的老谢去菜园合适。
老谢以前管圆眼（桂圆）树，可惜大炼钢把果园砍了炼炭啰，这人盘庄稼倒真是在行。那谁放牛？家长尹伯说，小陆喜欢牛牛马马，让他去；知青干体力，筋骨还嫩，已经伤过脚，要是伤了腰，咋个交代。尹队长说，也得，他确实喜欢动物，让老肖带着，教着，就合适。
动物这辞，土话里没有的，就说畜性么。可见尹队长见识不一般，可见尹伯、尹队长都照顾我。会计作了结：“就这种，明早老肖来马房，跟他说这事。后天开始老谢去菜园，小陆去放牛。定啰，下面开会！”
我意外捞了件好差事。队干部善待知青，不计较我占集体便宜、常去大田偷吃的，还说我这人老实呢，还让我领导廿头牛呢。或者是我从来不提斗争什么的，他们就以为是老实吧；招弟老说那些，队委会就没给过她什么好，嘿。
招弟是已好上了阿牛哎，阿牛是大队革委会干部哎；可惜，牛干事管不了生产队实事，大队部也没啥实权。阿牛还自鸣得意，跟个公社马干事有交情的，却不去厉老师跟前表忠心。招弟表现怎么样？厉老师听尹伯的，阿牛等于零。
何必去致敬公社领导，阿牛懂，领导大都鬼魅，用毛泽东思想照妖镜一照，显妖怪原形了；直接写信给毛主席，马上就有最新指示。周总理就抓工作了，上书的谁，全国知名，江青就培养他当中央委员了。小学生有个黄帅，也就这么干。领袖直接对话群众，就像跟大皮交握手，一个道理。牛干事和招弟都这么想，找机会上书中央。
还有个福建的知青家长唻，直接写信给主席，不但最新指示，主席还把自家稿费省出来，给了他几百块。领袖艰苦得很，不造游泳池，直接横渡长江的。非洲友人送上几个芒果，都舍不得吃，转赠了全国工人阶级。
芒果摆几天就烂啦，全国人民都很操心：分吃芒果的工人阶级，政审都来不及！其实我早有章程了，就由上海工总司百万队伍来分吃么。这样好了，全上海的缩笃水果，集中到“公泰”，剜去了烂疤，一锅接一锅地煮水果羹。开锅了，调味苦变甜（糖精），再削上一片主席芒果。不能因为无比热爱，反复排队，每位排一次队，并且吃了不准舔碗，以免担误大家的时间……。阿牛和招弟，及得上我大智慧么？
（200-7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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