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老辈
攀枝花,学名木棉树,开出大红花朵,醒目地缀在光杆的树枝上。花谢了,掉地下,小孩去捡来喂猪;树上却结了棉桃,又萌出新叶。棉桃熟时,用竹杆打下来,晒取木棉,可卖给供销社。“峭寒催换木棉裘”,古人曾用木棉制袄的。当地人不必,羊皮褂足矣;做袄要用布,有不起。《红色娘子军》背景是木棉树时,也即英雄树、英雄花时,英雄人物便出场,见之动容。
尹家人待我不错哎,我对郝爷也很敬佩哎;他们见佛性,都艳如英雄花,我感受有如此。但:“就因为老尹这帮人当家,郝爷才吃香!”大队干部小牛偏这样说,我大吃吓。他还说老尹没政治觉悟,勉强当生产队长,绝当不了政治队长,也入不了党。还认为知青家长也没选对,尹伯不懂再教育的,本质上就不是贫下中农:尹姓是大族呀,以前应当是富家,土改时没划准成份。——啊呀呀,“政治思想”那团乌云,又要当头罩上我?好日子不到头,花无百日红?
还好,斗争没像乌云乘风,那么快罩上来,没像暴风雨,那么来得急,是像雨季、旱季那么逐渐转的。我还在受惠于队干部们,继续着好日子。
……
官沟自西向东流,沟北十多户“原住民”,也不过两三代人的历史可遡,他们曾耕种沟南百余亩水田,大块大片的。最好的廿多亩“周家田”,黎家买下的,周家却已无从考。只有垂垂老矣的老周,原本无姓,曾给周家做长工,就随了他家姓,而并不知东家的来龙去脉。
自官沟朝北,上缓坡百五十步,有“得胜沟”,抗战胜利后滇政府的水利工程;修成,胜沟下约廿五度坡的疏林草地逐渐开垦,造成水田:沿水平面筑埂,梯田呈条状。
如尹家、吕家等土改前外来户,都筑屋在胜沟一带,是按乡公所的规矩。那时没有糖厂,没有公社,乡里指派黎爷当村长,季爷当保长,外来户屋基地,由他们划分。小牛以为他们可划作反动官吏的,但死老虎,再用劲去打,也于己无利吧,他不深究了;省了这份事,要集中火力去主攻,这待后话细说。
四九年刘邓大军西进,川东吃紧;抓壮丁,于是“逃壮丁”;又风闻土改,于是“逃土改”。尹家举族而迁,其中两家落脚这小村。待到土改,原是逃什么,已无从查验,依当时状况,俩兄弟各自盖成草房,正在胜沟下开荒造田,日子还过得去,划作下中农。
大队干事小牛呢,赤贫,寡母俩至今住着羊圈。是大跃进后大饥荒,就又有他家等等,逃难来这块;热地方么,草根树皮都易生长。又过了快十年,小牛长大,懂了革命道理,懂了以贫为荣,对尹家、吕家就有微辞。也爱来知青户絮叨,爱把这村子的底细说说。
我估着,尹家再能,初来时,势头也远不及黎爷、郝爷、季爷的。只是土改“翘翘板”,象尹家这等无多余财的,才一头翘起,占了上风。小牛同意我这说法,只是奇怪,我咋知这些村事,他低估了我小聪明。幺子问我,啥叫自由主义玩弄个人小聪明?我一吓,反问他:是阿牛这样说我?这事有缘故的:我对牛干事说,忆苦思甜讲不清的;他坚决说,明明白白这回事的!问他证据呢,他说中央台天天播什么来了苦变甜,就证明苦变甜的。
我想了一天,才得个办法对付他,只为争口气,其实太不该。我说有种药叫苦变甜,就将豌豆粒大的糖精片上,剥下芝蔴大一点。他一尝,呸呸吐了;但果然,一会他又笑了,嘴里甜了。骗嘴的是吧,我说。他反应不过来:什么东西,你给我些。我既然偷甘蔗吃,还留糖精片干吗,一瓶都给了他。从招弟那儿问明白了糖精是什么东西,他知道给耍了,从此心存芥蒂。
村里照旧,爷们和叔们,都明白人么,相处如故;如尹伯奉队委会之托去请季爷,为我疗伤,季爷便买伊面子?肯出山。小牛对此却大不以为然,几乎视同搞四旧,搞巫术,为啥不去公社卫生院治?
抬石头崴伤脚踝啦,悔气;疼痛难熬,肿了多日还发烧。这光景,抵得受刑;这能熬过去,我想万一遭上刑,也保证不出卖组织了。真保证?当然,因为组织绝对不要我哈。
季爷看了我伤,以为小事。彝家赶马人,疗伤圣手,云南白药来自。但他“退隐”了,就二胡在治人、医兽。请季爷过来,难得,若非尹伯上门……。这帮旧人,是相信旧法的。
火塘旁,季爷坐草墩上啜茶,茶温了,他喝一口,再呼地一下,喷我伤处。即想起姆妈请来额裁缝,烫毛料前也这么喷,但细雾渳濛的,比季爷喷得好。但季爷是神枪手,足令我崇敬,裁缝就算不得什么了。
从皮袋里摸出一柄刀,炭火上撩两下;咦,是厚实的篆刻刀,哪来的,做啥?他瞄我一眼,扶住肿脚搁在他腿上,一刀就深刻进去。顿时大疼,别筋处突地松开;退刀见血湧,好大的刀洞,他竟还用烧罐扑伤口上。
待会掀开火罐,紫黑血块成堆,啊,捐了五百毫升不止;杀只大公鸡,流血没这多。他手指点点,意思是瘀血去了。我心惊大汗:“切断筋了?”他点点头。天啊,“还能走路?”“不消愁”。后来我一直怀疑,他是用力过猛了,我的皮肉筋,哪及牲口的十分之一结实?
但讲原理,牲口都这样治,人不一样么,我还是该信赖他。美国西部牛仔,抬起枪就射,弹无虚发,季爷就那般的神人啊,怎能不信他。拿出大蜡丸,不知何年月的,掰开,他用茶水,在手心里化成些药浆,抹伤口。又将茶杯递过,叫我吃下另半颗。“硬着头皮”受他,只觉脑浆都冻硬。长话短说,后来伤癒了,间中有廿来天还是肿痛的。他的药不止痛,但让你自觉强旺,能熬过奇痛,不至于昼夜不眠。
当时他交待我四七廿八天莫着水,然后拎着老旧的脏兮兮的麂皮兜走了。家长随后向仓库领一升米,叫上保管员,一起送过去他家。犬儿小弟拾柴回家,奇怪队干部怎么上门来,客客气气称自家爹作季爷。原来他爹与黎爷结拜,称小弟,也即季弟。后代小子咋弄得清。
村里人劳累,但还过得省心,缘旧家、新族相处妥贴,来往都还照着旧礼。阿牛是看报的,知道外面斗争形势红火,说,这旯旮太落后,落后成倮倮了。这话太夸张,倮倮,比方山上的苦聪人,土改时都还在石器时代,阿佤族,还刀耕火种着;村里的落后,有那程度?就不过犬是赤膊并赤脚,像是石器时代迈进社会主义罢了。
也有可反衬的,比如上海的原态老弄堂,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忽然贴了大字报,忽然一家家揪出人来斗,从此闹猛了,无产阶级搬进弄堂了,标语口号啊,三忠于啊,大合唱啊,早请示晚汇报啊,还连带吵相骂什么,家常便饭似。
因为闭塞吧,小村庄少受波及,没轰轰烈烈起斗争,竟让我幻觉,回到了曾经的老弄堂,确乎“运动走过场”了?小牛显然对此现状不满,他向往斗争,他是凭斗争上升的新秀。
(200-7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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