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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65 家长)

时间:2021/6/29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410481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65.家长

  农民伯伯,警察叔叔,工人师傅,从小沓能叫法,也自小都陌生;最陌生的农民伯伯,却朝夕相处了。从小分好人坏人,伊拉好好人,先来说我们户的家长。

  这边的小村,百余至两百人口,上海校方编排的知青户,则五至十人不等,还内定了知青户长;到达生产队,由贫下中农家长宣布户长谁谁,而家长谁是,也由此确认。纷乱的年代,仓促间,衔接密切、工作高效,毕竟是落实最高指示。

  我们的家长叫尹伯,并非慈祥笑容的贫农老伯伯,四十多岁而已;愁苦的脸动辄叠起皱纹:病痛的缘故,他是水倌,职业病:寒腿、寒胃。去找他,便是火塘边煨茶抽烟的镜头,皱着眉头。

  是下乡不久的事:我在院外看景,想起上海郊区的菜田,长方小块,略似棋盘,格律齐整;精耕细作,青意盎然。这里的稻田也小块小块,然而田埂曲折,是顺坡造田的缘故。似乎好看多了:绿涛起伏的秧田,被弧线押了韵,像长短句……。自幼向往的伊甸园中一景唉。

  革命年代,不读山水田园诗,对田野的向往,出自本性吧。很小就爱往郊区去,去龙华,那儿街市上有小鸡小鸭小兔。街市一直摆到桥边,桥下河水浑浊,有点点臭,但看得见鱼苗、蝌蚪,让人激动不已。两边河岸上,有房子、有菜田。这样的龙华,也已是我眼中的伊甸园,因为别无他选。

  每到脱了夹袄的季节,马路上有买“拿嫲瘟(蝌蚪)”,一分洋钿十只,你就可推知,龙华的河滨里,已有数不尽的拿嫲瘟了,我在姆妈的大抽屉里,拿裹伤的纱布,做铅丝网兜。姆妈随便我乱剪伊额纱布,随便我独家头去远足,我热爱田野的本性,由此得养育。上海人,也有本能地鄙夷乡村乡土的,那种的去插队,就难上难。

  ——山水画里的农夫,从田园诗里走出来:尹伯扛锄头巡沟回来,脸上有笑意,抬起左手,拎着条鱼,两斤的鲢鱼。似乎漫不经心:“你们去做鱼吃。”我接过,他扛锄走了。正好给个小子撞见:“啊,大鱼!”见惯的鱼,草鲢且贱,有啥好惊的?我递给他:你吃吧。对贫下中农要客气,我想。他笑裂了嘴,去了。我稍有不舍的,是那穿过鱼腮的,柳枝扭成的,漂亮的环。

  这事竟满村子传开,数落那小子无赖。至于么?原来这坝子吃不着鱼,贯穿谷地的,弯弯曲曲的河,有三百里长,雨季河面宽阔,浊水滔滔,汇总了山箐水;一俟旱季,山箐断流,河里便只剩涓涓细流;没法长成鱼的,只有一种小娃娃小手指大的江鳅子,在湿水的石缝中藏身,也已几乎绝种。

  沟里呢,确乎流水不断,却也不见鱼苗,连拿嫲瘟也不见。我问过伊伯,他终于弄清爽了我所指:哦,蛤蟆虫虫,高头有!我也终于弄清爽了,高头,是说糖厂的上游。糖厂的腐臭的废水往河里、沟里排,下游就什么都没了。不怕的,社员们说,就小虫虫会死,人这么大个,怕哪样,牛马喝沟水,也不怕的。

  那尹伯的鱼从哪来?就劳改农场有鱼塘,想必它跳过水闸顺沟而下,千年一遭地给水倌逮着了。他多想让知青尝鲜,我却不解他心思。集体户插友们也怨我:你怎么能作主!

  尹伯真是大善心,合村人也心愿让知青吃这稀罕物。不想被小子拿去,急匆匆煮熟,一顿干完,都没给家人留。说是他因此折了福份,果然,隔年上房拾掇,摔坏了腰。一条鱼而已,至于如此。

  尹伯扎腰带,别一把小柴刀,满田坝兜风景。不的,是看哪片田该灌水,他便砍下沟边的两棵杨柳,截成几棵木桩,挽裤腿下水,用锄头脑将木桩敲进淤泥里。再用树枝杈编在桩子上,再敷上草,敷上泥,筑成沟坝拦住水,引进田里。完事,捡些剩枝条插沟边,有心插柳,十枝能活五枝吧,两年后长成锄把粗。

  他忙活人见不着,估得着,看庄稼长势就知。他忙闲不同于大田的人群,回村还绕过知青点看看动静;心善,责任心强,合他当家长。只是他口拙,听到知青办有话,多半让儿子二胡来传达。他要是来知青户,没功夫多坐会,又半天不开口,这不济事,又损了家长的尊严;笨笨的,于是差二胡来。

  情愿他口拙,笨笨的;假如农场“政治指导员”,管束着知青,那肯定是嘴尖舌利,表扬着讨好他的,批评着不理会他的,让人难受死。家长自己没啥革命思想,也不管你思想;只是品行好,守着老规矩,又很以知青儿女为荣,对谁都好,不管什么出身。

  水倌面子大,加上他好人缘,知青也托福,比如我病得要死,亏伊伯集众老友之力,请了“神医”来,救我命。哦,这就是“讷于言,敏于行”的贤人了。这是过时的古话,照当下的宣传,这般的好人,该叫“英雄人物”。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拍成彩色片,在上海就看过几遍了;正面人物出场,背景总是“英雄树”,开着大红花的。这种木棉树,当地叫“攀枝花”,这小坝子里原来多着哪,热带植物,满树大花朵,奇迹一般;花落了,才长叶子,结棉桃。殷伯的背景就有攀枝花,也即英雄树,——救了我的英雄人物。

  神医就更其伟人了,几乎有领袖的高度,是水倌们供奉的神。且不说寒腿,最要命是烂脚,赤脚医生的红药水、紫药水无效,打青霉素也白费。是热毒么,用野菊花、野薄荷煎水洗,不行;要么寒毒?用上辣菽汁、生薑汁,反重了。命都得丢了哎,烂脚引发了高烧,水倌们都不干这活了;政治队长说:小车不倒只管推,学习焦裕禄。正苦恼无计,想起来李医生。结果他的药膏,得劲了。

  李医生去糖厂问,榨季时脱色、提纯用了什么,榨季结束,洗机器又用了什么?烂脚也就遭了糖厂废水的毒,又怎么呢,糖厂要完成革命大计。老农民不懂化学,不知怎么解了毒,只道李医生通了神灵。糖厂下游三十几条村,各村的水倌供奉这位神医,有送半斤米的,或五个鸡蛋的,或一小截腊肉的;李医生于是得个温饱,还娶个媳妇,虽然他是个坏分子。

  到了榨季,他发药膏,水倌们顺沟帮接龙似传递下去。收到药那个,便棒在胸前,敬祝李神医千寿无疆,一激动,祝成万寿了,也可以。按正常顺序,是主席万寿,林副永远,省长和李神医千寿,县官则百岁。榨季完了领另种药,再一遍衷心祝愿神医。

  (200-6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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