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小戏班
阿玫没阿庆嫂那番心计,只性情泼辣有似,唱《沙家滨》,悦耳快意。一亮相,哈,就好似电影上模样。手眼身法步,老乡没见这般妙丽的,往前凑,前面的嫌挤迫,便站起身看。一撮姑娘,后头的压前头的肩上,皮小子乘机去最后面压上,占便宜。演完一节,才被发现,姑娘使劲给他肋上一拐,伙子的粗皮贱骨,却极其吃痛。
玫学的女老生,唱毕,即兴吼了段秦腔。啊呀,乡音啊,汉子豪气啊,有西北籍的老人,张大嘴听得发呆。回过神,惯常地咂烟,不对,烟锅凉了。
阿菊演铁梅,她有几分倔,近似铁梅的刚烈吧,真性情其实半似莺莺半似红娘,原本学的倒是青衣。唱两段,完了做个高擎红灯的造型,好派头。也兴犹未尽,跟着左手翘个兰花指,右手拂个水袖,卖样几下本行的手姿。哦,人见人爱。唱念舞蹈,别说看热闹,看门道都没挑剔。
又技痒,自顾用了旧戏的韵白,倒是跟川滇方言相通的。老乡受用,却谁想到女娃接二连三在“篡改样板戏”!“旗手”出名的泼脾气,亏得天高女皇远,哪里知道。旗手如果了解到乡下的实情,也就无奈到晕死了,因为大半听众,也即上岁数哪些,正宗贫农,第二天干活时说起昨晚的戏,就吵个不休,有说是唱孟姜女,有说是梁山伯祝英台,甚至说到王母娘娘去了,好听的,乐意的,根本就没朝样板戏上靠。
消息传到知青办,厉老师吩咐,有轻便的农活喊上她们,一边又做些田头宣传,可以评先进的。知青推广演板戏,要培养个典型。老师性急呢,知青惹麻烦的多,帮他挣面子的少。这俩个人才,确乎万里挑一;比读报的强得多,好苗子。
她们更早起,压腿下腰,吊嗓子,仿佛能重返梦幻舞台。也放任,逗逗阿得,沓只粗坯子,蛮有细路子。阿菊一唱三叹《跑马溜溜的山上》,回族名曲,已批作反动黄色了。没想到羊圈那一头,阿得老娘听了泪流满面。
阿得送了一驮柴给她俩。他家糠麸喂给一头驴,上山砍柴,又让驴驮上街去卖,卖柴的钱打来香油;回族人家就这活法,不是拿肥腊肉嗤锅的。
得看戏了,村民都说她俩乖巧,比男知青要得。公社两个月放一次广场电影,黑白单机,轮回着三大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站着,两小时影片要站三小时,怎么呢,单机,手摇倒片,然后换盘,耐耐等吧。就这样,村民都愿往返十几里赶了去。
逢年节大日子,城里放得不耐烦的“新片”、“彩片”,比如样板戏,才轮到乡下人看。放映队架子大,要好饭好菜招呼;也蛮辛苦,柴油发电机、放映机,还有那块“招魂幡”:马车蓬布似的幕布,卷成筒,驮马背上,赶着牲口转场。
“老三战”都盼月亮似。可想,玫和菊带给边陲小村的,有多受用。老辈更有说法:她们演的真戏,补人;电影假的,是科学招魂,看了伤人。怪不得劳动差欠,还夸奖连连;厉老师另有说法是:“小有作为”。
如果是“老日子”,村里年节喜庆,会凑钱请戏班,三五个村子凑一台。旧戏演周公的仁,关公的义,孔明的智,又兼包公的惩恶;寓教于乐,那教化见存于老辈人心。新戏教的“斗争”,似浮萍无根,观众没往心里去,凑着热闹,得着消遣便罢。太想看小玫小菊演,居然社员们就去问干部:今晚开会不?
耗多体力去看电影,还叫消遣?老乡说法:“人太忙心太闲”,精神空白,不是个活法。那无聊须遣散,却打牌也要抓人。老乡没纸牌,签牌是竹木片。没收的签牌,上缴给大队部;说是大队干部在偷偷打牌?“不哄你,真嘞,这帮狗日的!”
如果在县城,过节有县中学的演出。厉老师说,县革委筹划着扩充文艺宣传队,正物色人呢。阿玫阿菊不由得向往,还把以前的双人舞《草原英雄小姐妹》,又温习几遍。
回民当然不喂猪,阿得家养只羊,吃草,加饲些蚕豆,也肚里长油的,但远不如猪油的多。冬至宰羊,熬锅羊杂,端一碗过来。“啊,上海过冬至也吃羊肉哎”,她们开心。阿得穿羊皮褂,跟小树一样;皮褂有点味,但阿得毕竟吃羊肉少,身上没更多羊膻味;上海姑娘家敏感,会留意这个。
他家喂鸡些包谷,有三只母鸡哎,脸红红的,咯咯叫。阿得送来鸡蛋,菊听他嘀咕几句,自顾把包鸡蛋的蓝印花头巾收起了。玫冲阿得问:“谁送你的头巾,你又拿来送谁?”“不是送的,三月街买的。”“骗人,三月街你根本没去!”“我妈去了。”
原本姐妹淘,巴不得将自家私爱相赠的,此刻却起了嫌心。母亲让儿子将头巾送她,是啥意思?幼稚的心生了妬嫉、惆怅、失落。菊家里寄来奶糖,玫抓一把给树:“今星期天,拿去一家人吃!”真会设计对台戏。假戏做成真,他俩也近乎了。
菊暗地噙着泪,一斤奶糖给抓了半斤,送不出手了,拿什么回礼阿得娘?还特意跟阿得说起过,上海有奶糖,是奶油不是加猪油的。
那小树又拎条鱼来,爹由农场分得的,很稀罕;阿菊故意问:送给大家吃,还是一个人吃?眼看要出拐,小树急中生智:“阿得最会做鱼!”
细鳞白鲢鱼啊,不刮鳞,阿得用香油抹下锅,烘贴得鱼鳞焦黄,再放水熬汤;加葱蒜麻辣,末了一把青蒜苗。他不会炒猪腰花,做鱼肯定拿手。因为是小树送来,因为是阿得做成,她俩和他俩,才都吃得开心,半年没吃荤菜的了。
为了回报送鱼,阿玫将一枚像章送给小树,小树看了又看,却没别在羊皮褂上,笑嘻嘻掖在裤腰里了,说,假人头,虱子不会虰他。阿菊先是惊诧,又一想,别了出来,人见了以为是定情物,那倒难为情的。阿菊受了启发,也送像章给阿得,阿得也掖在腰间。皆大欢喜。但少年人的心情,一时晴一时阴,还是很难弄。
(200-5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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