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萍水缘
玫、菊住羊圈东头的一格,羊圈长条,西头住着母子俩,儿子却会弹三弦琴。弹琴在这乡间已独特,何况弹得能入她俩的耳;弹拨揉挑,别有个性,是民乐的野性;撩动心境的乐句,更有玩味。很惊讶,叫过来。什么来历呢?哦,回族,无怪不喂猪,养头小毛驴,阿凡提骑的那种哎。父母早先唱花儿闻名百里的,哦,歌乐世家啊。
甘宁花儿,西传青海、新疆,王洛宾为之倾倒,采风传歌,美誉四海,她们羡慕得要命的。一激动,宣誓来乡下,乡下原来是这样;还好,还可以白相音乐,蛮开心额;乡下还有琴手,还有曲子喏。跳蚤多点,习惯了也毋啥啥,猜王洛宾当年,吃苦头肯定多。为艺术而牺牲哈,值得,再加上老乡侪笑嘻嘻额。
这坝子里奇怪,蟑螂少见,那缘故,是旱季高温,它钻哪儿都烘干了。虱蚤寄生在人身上,倒四季旺相。再教办听到知青听苦,吩咐生产队在羊圈里熏敌敌畏,撒六六粉。玫和菊嫌那些嗅了做恶梦,不如搔搔痒还适意,边哼着花儿;她俩始终是特立独行。
弹琴的阿得,娃儿时随母亲“下放”来。说是他爹原先赶马,马帮结队时都约他,爱听他的赶马调。于是他父母趁势开个马店,赶马汉子中顶能的能人,都魂牵歌乐。夜幕下围着篝火,乡曲撩拨乡愁,令人抹泪。“脚踩上这山路哟,心牵着哟,吃酥饼也不长肉了,夜夜地梦见哟。”
世道变了,马帮兄弟说牲口要归公了。老歌也不准唱了,这颗心又归去哪?马店要“合作”,正在开斗争会。劫难袭来,无处可去;有去处又如何,命根就在这。罢了,去不到天界,转世做匹马,也不愿现世做条狗。
唱花儿的歌手,心旌激荡,可面相沉静,除非他唱出来,你不知他在想啥。不动声色,他收拾冲刷马厩,店子都拾缀得清爽,于是抱个水烟筒咂着,坐看自己的心血的凝成。
还以为拾掇好了去加合作社,不料他放火把马店烧了,婆姨牵着娃赶街回来,家已焦土一片。翻过丈夫扑地的尸体,身下护着个钱袋,和三弦琴。
鲁迅说阿Q的家世无从考。阿Q自称先前很阔,却又无人信。假使到新社会搞土改,阿Q身世的贫富,便众人皆知了。——村里谁不知谁的底细?阿得家这些,阿得有自述,大妈大嫂也知会阿菊阿玫,完了做个怪相;她俩却不明白那用意,还是跟他来往。阿得其实是现行反革命子女哎。
阿得又带来会箫的小树。小树继父是右派判劳改,刑满后,料回城逃不过揪斗,申请留场。“二劳教”,管吃饱,月津贴五元。派他去巡沟:沟渠长几十里,劳改农场在中游,用水相当五六个生产队,日常派工在上游巡修。他身上套件马夹,印了某农场,与号衣不一样;阴阳头也推成了光头,人见了就知是二劳改。农场要留劳动力,刑满不放人,只是待遇比刑期内好。他又不同,知识分子,做活不利索,农场肯放人,他却不愿走。
他在沟边,和洗衣的寡妇对上眼,对上话,对上亲。每月匀出三元,让小树回头再读高小。女人给他种烟、切烟丝。
开头也是无意,他在水沟边问:大嫂,你家咯有烟草卖,最好切成丝。大嫂正洗菜,抬头望他一眼:我家不栽蓝花烟。
走过去了,他觉得女人倒不蠢,答话不紧不慢,不啰嗦。她家不种烟,莫非家里没男人?妇人又觉得这老伙子学说本地话,倒不急躁土腔,莫非政治犯,有文化?二次再遇上,各自话又多些。最后就商量:是女方去大队革委会开个证明,在农场登记,还是男的在农场开出证明,去大队登记?“老嘴老脸了,怕啥子噢!”
农民十天一街,学校、农场七天一休。每星期六晚,男人告假探亲。田里做活的婆娘们,哪天见这再嫁的女人脸泛红晕,暗自欢喜的样,掐指一算,不就星期天么,骚的!
男人回家还有件事看重的,传箫。学箫三年多,乐理已通,小树改用短笛吹皮黄调,给玫、菊伴和样板戏。加上阿得的琴声如诉,弹拨旋律句作间奏、装饰。歌乐和鸣,乡间仅有。
茅屋有檐廊,羊圈没有,踏出门槛直接就是院坝。院坝里曾经有母羊小羊互唤,吵闹又动人的场景:清晨羊羔群出栏了,咩咩咩唤母羊,跟着母羊群出栏了,又一片声唤儿;鬼使神差般,乱哄哄中母子很快相认;小羊跪地,急急地撞一下奶头,急急地仰头吮奶。
羊群废了,平静了多少年,又见了热闹动人的情景,在这院坝里。草墩上坐十多个观众:邻居,羊圈的住客,都是落难人,意外寻得了一份欢娱。正听得出神,一娃儿欢喜,失声喊叫,大人一掌盖过去;乡下小人吃痛,不敢哭,噙着泪,又笑又怨的怪相。只见身边那条狗,恐怕也挨打,呜呜哼着退开去。
来人陆续增多,像羊羔饥渴母乳,他们饥渴歌乐。羊圈檐下叠起些旧草墩子,是看客拎来又撂下的。贱东西,一时没柴烧,可以拆了草墩凑灶火,她俩窃喜:就像上海郊区烧稻柴。
灶头与床铺挤一屋,虽是土墙泥地的小屋,玟和菊却收拾得干净,她们出工不多,有功夫收拾;加上心情好,得了那么些夸奖。
屋角还有个梳妆台哎,两个小木箱叠起来,下面还垫着土基。小木箱就是上海特制特供知青的那种。她俩执意要分出集体户,又分得一条长櫈来,正好排排坐,在灶边吃饭。穷酸的小间里,住着快活的她俩,像一对金丝雀在笼里。当年插队知青,十有八九这状况吧,与羊圈的隔壁邻舍,倒门当户对的。
“共产党会多”,喊开会却少人来,干部找小玫小菊:“场坝开会,你们先去唱样板戏吧,唱完就走也可以。”玫、菊老演出的,当玩儿,做小村庄的“角”吧,何况吃着生产队的粮,心存感激,正好报答。约了得、树,先排演几遍。
大场坝的乐声随风传播,人就聚拢火堆旁了;连狗儿也颠颠地跟来。这好似干渴的牲口,远远就能嗅到潮气,往水源而来。队干部不是吃素的,随机应变的本事;人来多,不寻常,“将火堆移出来”,干部吆喝。这样,观众在棚里,演戏的在外边,中间有火光。
好戏开演:倩姿曼影,润喉亮嗓,歌词混不辨的,就听那调调。观众异样地静,静得怪异,反惊着狗,连吠三声;立即遭石块、柴头飞来,它窜逃,飞也似的。
(200-5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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