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牢饭
大皮交是花头势足,伊拉里厢顶结棍额,其实是牛魔王。因为伊鼻毛长,农民马上就理解了沓只绰号,一看鼻毛就晓得是伊。冲壳子:“再讲讲牛魔王!”瘸子说,是他在县城和地头上的对决,刺了人五刀,自己中了四刀,捂住伤口奔去医院……。这次他二进宫,该判得重,但没有,也平摊。
有桩传弗清爽额,是讲伊拉送跛脚婆娘五十七斤粮票了,所以不会以命低命;但也有说,五十七斤是指压跛子睡脑下的票,充公了。孰是孰非,也无从获知。说了五个街天,都知道了,是判廿八年,各摊七年。一切悬念皆解,让老乡去瞎冲,知青们都丢开了,傻子才说他们,最要紧是打听上调。
知青丢开了,不相干的街上人,最是闲来无聊,壳子越发惊悚:说老跛的棺材,小头是个斜角,因做木活时板材不齐整,死人又正好一条腿短。未料棺材不合格,抬不进阎王殿,勾魂无常就自作主张,回阳了屈死鬼,投胎到他婆娘肚里了。也确实,事情过了两三个月,已知老跛婆娘有孕了。
在他们村里呢,隔了两年,却又旧事重提,因为又来动员接受本地知青了,于是群起反对:人都给弄死一个了,不能再要!这道理过得硬,公社也作罢,欠了一条命那。瘸子倒死得其所了,有因公牺牲的意思,虽然没人去修他坟,他婆娘倒从此得安生,有贫农寡妇的待遇,遗腹子的成份也是好的,还有说媒的来劝再嫁。
她想起汉子刚结识知青那阵,得了支上海纸烟,就架在耳背上,回家小心供着,出门又架上,足足三天,纸烟散了,才舍得细细品味。想起来,要哭又要笑,这死男人。依街上人说法,死男人转世,就是这娃儿,看着也像,腿脚倒全的。
只有家长,是日日记得知青们,因为要准备两月一次探监。连知青的家信也要他代写代寄,让读高小的幺女,选上一段最新指示作开头。然后就实在话:衣服不用寄,里面穿号衣的;要鞋,别人都赤脚,我们脚痛;粮票也要的,……。后面署四人的名,寄给三代工人阶级的那家,收到信那个就去传阅;内心都大为感激沓个乡下人,要弗是,收寄的信封上,侪劳改农场地址,一家门坍台,好去上吊唻!
这边额老头梆呢,仗着成份硬,敢帮伊拉夹带粮票进去,守门的也认得这张老脸,探监免登记,乡下人写弗来名字。看到小子们反倒晒黑结实了,心道也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农活也逼出来了,将来都是好劳力。事隔四年,伊拉减刑获释,果然是家长张罗着接回来。
啊呀,做回知青了,当年坐一部车子来额,又跟插兄们平起平坐了,没戴坏分子帽子。就大皮交若有所失,以前看中的妹子,还那么逗人爱,却已做了人家媳妇了。
“拏勒里厢哪能嘎?”插兄们原把他们忘了,听说出庙了,倒有请伊拉吃馆子的。大食堂里只有七分一盘的炒菜:木瓜片串荤,他们也只请得起这个,要了九盘,井字形排桌面上。方桌有似八仙桌,只是粗陋而已,桌面还够宽。食客们又各自端了半斤米的大碗饭,够派头了。
坐得佬端正,紧着领扣,弗大响,还是大皮交天性欢喜讲:“阿拉还好,又弗算坏分子,四个人也弗拆散,也毋没叫阿拉相互揭发,跟犯人弗一样!”台下有人踏伊只脚,意思覅喇叭腔,大皮交弗管,还有点小得意:“每个礼拜汇报思想,我去代表,听喇叭里讲啥,就编点啥;可惜政治指导从来弗表扬,板起面孔听。”边讲边拿腻乎乎桌面上额饭粒,拣起来吃脱;大食堂额枱面,跟生猪收购站额杀猪桌一样粘腻,都是荤腥的吉兆。
“勒里厢日日做生活(干活),苦啊,饿得唻……;脚底板痛噢,跑鞋没收唻,还警告覅想逃跑……。”感叹外别无他想,总归枉然一场了,只不过坐相吃相学好了,落台面上、甚至落地上额饭米穗,侪要捡起来吃脱。其实伊拉锄头扁担镰刀,已经勒知青当中算头挑了,但自家不以为然;固执,还是看弗起阿乡,弗肯务农。
饭厅里四张桌子,另三张早已空着了。饭菜舔光,大家还弗肯散,闲话还多,交关伊拉额传说,真额假额,一样样问清爽。食堂有免费额葱花汤:涮锅水撒葱花,都吃了好几碗。叫做玻璃汤的,其实水有点混,像磨花玻璃。食堂一只窗口打饭,一只窗口打菜,汤是摆外头随便舀。
大皮交哇哇叫额,侪是虚头,另外有压低声音讲出来额干货:老虫(鼠)啃脱耳朵,警棍打断脱尾椎骨,监房里喷敌敌畏、吸进去要做恶梦,牛魔王讲粗口,吃过警棍。还有,重犯下田带脚镣,磨破皮肉的……。
听到知青大喊大叫,饭店人缩进去,不过总朝汤盆里添涮锅水。他们想多听些,他们做的饭菜不咋个新鲜,他们传的壳子倒新鲜。喏,大皮交又大嗓门:哎个双料反革命噢,犟头,跟牛魔王配模子,是夜里厢勒监房里噢。反革命力道大,牛魔王技术好,打到两比两,边上一个讲:“算啰算啰,算平手啰,给管教听到要不得!”弗打弗相识,从此倒做了难友。
商量唻,知青出粮票,伊拉拿去换只鸡,又保证烧熟。托二劳改去寻鸡呀。活鸡哎,哪能弄?用缝衣针扎鸡头上个穴位,伊毛孔真额会松开,可以活拔干毛;拨出只光鸡,揿水里闷杀。“毛毛莫给它到处飞噢”,拔一把毛就浸水里厢,然后湿鸡毛用芭蕉叶全包起来,加块石头,咚,厾到粪炕里。
好,礼拜六么,夜快点有打开水。先打两盆来把鸡汤成半熟,再浸进烫水盆里,盖严,下面架空,点煤油灯,周边围芭蕉叶遮脱火光。“就这种,一夜一天,明晚上能烫扒掉。”其实是哄阿拉,后半夜就摇摇醒:“吃得啰!”
“咯开头为啥事体配模子呢?”奈轮到牛魔王来讲:赤那,伊拉偷蚕豆,晓得伐;哎几天点豆种,伊拉袖口卷起来,卷缝里塞几粒,十多天唻,积起来有半面盆。伊个礼拜天,阿拉回监房,香唻,原来做好盆豆辦酥了。豆是偷来额么,见者有份,吃!阿拉越吃越馋,侪吃光唻,伊拉打饭回来,光火了,要比拼。顶犟头额是哎个双料反革命,判十五年额。——牛魔王关了几年出来,粗话少了,事体基本讲清爽了。
“哪能叫双料呢?”奈大皮交兴奋了:哎,哎个家伙讲,毛主席像是平额,鸡山上菩萨像是圆额,圆额比平额灵验。人家问,糖厂毛主席石膏像圆了啰。伊讲,所以种甘蔗的好处,都给糖厂啰,老农民一样不得。听出来弗,反对毛主席,又反对工人阶级,双料呀!
“咯是算判得轻噢,假使外头,言论嘎反动,三条命去脱!”顶懂经(懂江湖)一个加一句:“判轻判重,看成份额!”
……
最后,大家一饮而尽磨花玻璃汤剩脚,翻过大碗一照,豪气散席。留下来额话头,让食堂里去传壳子。
(200-5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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