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无常
民兵队长给差人点烟,知青家长给老师端水,稍歇一会,另找地方再商事,留两民兵看守现场。见本村人伙同外人,已然亲热一堆,九条懂事又顾家的母狗,各自回家看门去了。另外七条公狗还撒野,绕过人群,对停知青屋外的旧单车,忽紧忽慢起吠,见这打摆子(害虐疾)畜牲咋个不噼叭作抖了,不出怪声了,才近去嗅一阵,然后各各偏腿撒尿施虐。尿毕,这群政治面目复杂,各种阶级养的走狗,才悻悻然散去。
这辈子难得赶上这场戏,人却不肯散去;左顾右盼,见记分员和生产队几个骨干分子都在场,更其放心:平息急难,都有挂工分的,傻子才回去田里做活。还巴不得知青冲出屋来要逃跑,那就好戏了,多折腾一阵,加个晚工。
背时啰,背时啰……,革命群众这般议论知青:既便大摆谱去田里掰包谷、甘蔗,社员对他们,也不过无奈而已;大田是公家的,知青是公家人;唉,没料摊上了人命,可不像弄去只鸡那么轻易的。真如戏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干部商量公事,就去场坝草棚下,哪来啥办公室,就像吃饭没八仙桌。围火塘坐一堆,烧水,喝“雷响茶”,又向上级领导敬献水烟筒。自产的切烟金丝般,品质好比云南卷烟厂特供中央的。云南蓝花烟,已然竺可桢从美洲引进的良种,相宜红土高原,气味独到的。只是生晒的烟草呛嗓子,用烟筒的隔水作了过滤,才得天下第一。旧时滇军,无论步骑兵,都挂水烟筒,那双枪兵闻名,奋勇用命也天下第一。烟筒既有着忠义传统,当下的吸烟人,也便良心发现,好商量了。
家长闷了一会,先开口:“知青太胡闹,害人命的心是没有的。毛主席把知青交给我们,没管好,可惜了。卖粮票是个缘由,要调查落实。”农村人大都话少,想好了才说。民兵队长只嗯了两声,已明确表示同意;前面派出所的说法,不巴谱,听不懂。
老师顶明白,为抓功,必上纲上线,外面、上面,都兴这个,栽罪越大越显本事。这一定牵连知青办,于是附和家长,问跛子婆娘,知道粮票么?婆娘看一眼身边妇女队长,老实说:他睡脑(枕头)下压着,不准我动的,说等到七毛一斤卖出去,要躲着点民兵,不然就背时。——婆娘是富农女儿,人才端正,嫁个瘸子也已满足。这阵真把她吓怕了,老实交代后,手脚还都酥软:贫农男人死了,老婆成份咋算?
差人倒没追问婆娘成份,只是摇头:这话,不合粮价啊。是,都会算,顶多六毛七。偏民兵队长稳稳当当说:有这事,烟屎佬的关系。
境外烟馆有人收拾下脚、残渣,这边有人接货,好转手换大米。大米向来又可换各种山货、畜产、水产什么;贩烟屎的,就带大米、货物做伪装。有知青的地块有全国粮票,这东西最好藏匿,四张五斤粮票拼起来才一毛纸币大,就指定要。那犯瘾的便肯七毛一斤收票。民兵队长留意种种动静,也因了派出所三年两载会布置一次禁毒。
老师马上听明白了,慢吞吞戳一句:“阶级斗争新动向啊!”——上纲上线才狠招,用这还治其身。差人反映够快,水烟筒咕噜乱响,方寸乱了:禁毒是他本份,不抓新动向,可以朝怂恿犯罪这边做材料,自己还吃不吃皇粮。
老师凭大批判升上来,扣帽子、做材料,差人自揣“这点水水”,万万不能敌。国家主席一经做材料,就成叛徒卖国贼,于是举国互动。读书人又向来欢喜翻案文章,灵机一动提上纲。
老师凭这,能镇住了差人?
差人却又稳住了,揣度明白,造反派当家时,这种无限上纲很灵,说什么就是什么。军队支左、三结合后,算不算什么,由班子说话才作数。这一想,水烟筒又有节拍地呼噜了。
老师不得不另祭出杀手锏,似有意又无意地:这几个知青学习成绩差,麻烦大;全公社知青,学历最高是大专,就那两个医生……;没说完,朝差人瞟了一眼。即时,他水烟筒像堵了……。
差人行伍出身,又最计较上下级,便又这般来推:县长团级,公社营级,知青办连级,管百十号红卫兵唻。派出所?至多不入流的班长,没品级。“官大一级压死人”,认输也不丢脸,于是闷起不再作声。
这趟老师出招,既自卫反击,又和家长、队长合力,帮知青挡了一记刀锋,有似撑起保命伞。差人与西施,其实是医院药房那回乡知青透给他;老师不说破,引而不发,从此拿住了差人。
——场坝那头,有人往地下倒了一筐新鲜的黄牛屎蛋,再冲上一桶水,然后踏上屎堆,赤脚踩着去拌和,拌成一堆稀屎浆。这可是好管用的天然塗料,使扫把摊塗在场地上,把表层凝住了,晒粮就免了掺进细砂砾。
牛屎浆过的地面,淋场大雨还不褪,粘得牢呢,能经三场大雨,那又须重浆。一物克一物,天上有大雨,地下必有牛屎;知青奇怪这说法,老乡进一步解释:天道。那么,不正经的瘸子,跟流气的知青,相生还是相克?派出所又克了知青?知青户家长确曾想到了这层意思:天道;谁管得了知青,但等老天来管啰,怪不着我。
跛脚是看不到今年新谷上晒场了,谁料得到,八辈子都估不着人能这种死,估不到有知青,有再教育,人生无常……。妇女队长望着晒场那头浆牛屎,别有想法,心生这一叹。她又瞎想新的活无常,就是一手拎铐子,一手举本子那种;旧的录鬼薄上,有痨死鬼、饿死鬼、吊死鬼、溺死鬼,许多多,照这些名目,偏排不上瘸子做了哪样鬼;去现今的牛鬼蛇神中找吧,本子上,反动、现行、地富、走资……,也许多多鬼,瘸子也合不上,奇冤。知青又咋个算?不至于拉去偿命,也做鬼吧。——婆娘家,想事真啰嗦。
那年头,福少祸多,不想起观音,老想着无常。那年头,无常是平常,变数多,因果离乱,不知明日又有啥最新指示。——妇女队长算革命干部了,思想的迷信、混沌,与革命群众差不太多地四旧。
火塘边静了一阵,无声胜有声,几人在心里都揣摸过了一遍。差人和民兵队长,还想到境外山间,坏分子种罂粟花为生,境内又许多人积习不改,形势严峻。局外人也难免沾边呀,知青手里那粮票又该怎么管,要和厉老师商量的。厉老师又这样想:粮票原本是安定因素,知青拿它当钱花,解决困难。没料到这么大负作用……。
头子活络额上海小青年,勒车站、码头倒粮票,本地票一角三一斤,全国票三角一斤。来出差额老狙讪(老资格),出五斤全国票,进五斤上海票,找出来钞票,就可以每天阳春面上,加块大肉,或者大排。小狙收到全国票呢,再“剥张皮”,倒拨插兄,挂号信寄过去。越穷乡粮票越贵,掛号信一到,革委会如临大敌。
大皮交他们的粮票,由家人筹集一些,不算专业倒票;厉老师做材料,写作托瘸子去换腊肉什么,免得扯上烟屎什么。差人这边大加认同。
(200-5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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