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冤家
热水瓶,插队弗带额,渴了去缸里舀井水,无所谓。大皮交伊拉有条子(身坯好),样子侪蛮狠额,吃生水,摔瓢,老茄来兮(神抖抖)。知青用木制水瓢,供销社那种;农家大都葫芦瓢。饮一瓢,猛力摔水缸里,瓢都能漂起,爽快,好白相。
跷脚说屋中该弄个火塘,家家都这样。哎,好,烧水泡茶,也消磨辰光。供销社里有坨茶,砖茶,跟上海弗一样,试试看喏。
昨晚烤包谷吃夜宵,懒懒地大日头才起,恍惚上海的懒懒的旧日脚。懒懒地口渴想烧茶。
点火呛烟,烦人,不如等他来做。来了又讨厌,拿去不少粮票,好久没付钱;还讲介绍女的唻,也骗额!哼哼哈哈,老面皮,还越来越侩(得意),事体覅枉了噢。
哪能办?跟伊翻面孔,教训伊一趟,请伊吃趟灰!——一向欢喜武力解决额,计议定当,不免兴奋,跃跃欲试,还排演一番,啥人立啥位置,做啥动作,大皮包帮忙演示、讲解。打相打最来事那个,叫牛魔王,可惜讲闲话弗来事,粗口接粗口,听弗清爽伊到底啥意思;所以,要靠大皮交来翻译。
来了,进门了。见不得,破烂中山装,就敢跟知青还嘴,胸袋里还插支水笔,扮脱产干部哎。大皮交先去惹他,一把拔出他钢笔,早料到了,是只笔套!都哈哈哈笑。跛子出手更快,一把扯出大皮交衬衫领:假领头!他也哈哈笑,旁观的却没凑趣。
叼根烟,脚抖抖:“钱带来没?”早约好了,两个忽地上去反关节锁胳膊,斗老师练熟的,不料阿乡嗄难弄,吃奶力气才扭转。跷脚要是早料到后果严重,硬紧犟,伊拉还扭弗转额。又一个去抱腿。大皮交最得意,哈哈,伸脚轻轻扫他另条病腿。轰地倒了,正好,揿嘞火塘冷灰堆里。
犟么,拉过长板凳来架上,櫈脚横杠刚好卡住颈子,一人就势坐上板凳。哈,“叫侬老卵”,吃灰吧,嘿,瞧他还抽筋。——候补空军司令,就这样轻易一命归天的。
“杂种,甘蔗吃多掉,涨了鸡巴又涨丑性(坏脾气)。”他想喊这句,却张嘴就吃一口灰。“杂种、杂种,老子要呛死!”最后转过这念头,枉了出不来声,拼命挣下,挣不脱,已经魂灵出窍,呛死球。
正在兴头上,劲还没使完,但他不动了,一大股尿屎臭。咦,哪能嘎会?放开手,翻过身体来,软潽潽额,扇了无数个耳光,一点没反应!啊呀,完结!大皮交们侪瘫倒。
闯大祸唻,应该逃脱!毋没人讲要逃;悔不该弗出工,小路山路侪弗认得,哪能逃?假使走公路,又像上台做戏,人人看得见哎。
其实沓辰光应该先想哪能急救、人工呼吸,可惜沓帮赤佬嘴巴老得出,起码常识毋没额。
伊哪能好死呢,打牛鬼蛇神,嘎扎劲,毋没死过人。死又哪能,北京红卫兵打杀过交关,也无所谓;死人堆火葬场上,来弗及烧,像座山,有死弗透额隔两天醒过来,逃脱;当中有个北师大附中校长叫高飞,因此还传名唻。——我也红卫兵呀,但沓趟死额是贫农呀,八辈子贫农哎……。
“知青打死人了!”田里干活的听到喊,都赶回村来,青壮的还拎着锄头。这帮坏种,瞧不起人,做事还缺德,也罢了,竟敢害人命!不过先到的已知原委,说是胡闹狠了,给柴灰呛死了。大堆人,绷着脸。民兵队长马上布置门外站岗,背上老火枪。不是怕知青跑了,他们早吓瘫了;是担心门外闹事。还好,跛子这习气,没铁杆兄弟帮他硬出头。
老跛走不快,但跟得上水牛,合他干的活、照顾他干的活,就是放水牛。记半劳力的工,然而全年满勤;派这差事,是阶级弟兄们扶他一把。但他不领情,当这半劳力,低人一等,女人都小看他;再加出不了村,碍他的事。每天水牛们也就泡在沟里、河坝里,要陪着;他是想上街,去鼓捣些啥子的。搭上知青后,就丢下牛司令不当了;和知青称兄道弟,他大是看高了自己。未料村里伙计们正因此看轻了他:不务正业,钻头觅缝……。所以没人帮他硬出头。
知青户都有个贫下中农家长,监护人哎,碰上这意外,真着慌,和民兵队长一起来盘问。知青认账,交代的是实话,于是铺一张地蓆,把死人摆正。死相忒难看,用毛巾遮了脸。跛子婆娘赶来,腿一软就坐地下,在屍旁哑哑哭喊。她老实女人,天天下地干活的,妇女们在门外,嘟嘟囔囔为她说不平。妇女队长扶她起来,陪坐一条凳,任她伏在肩头哭泣。
队干部合计,哪个得力,赶紧去报告知青办和派出所。马车在场坝里装粮,快卸下大辕马骑上。这块有驮鞍没骑鞍,娃儿能骑光背牛,青壮能骑光背马。
等吧,等公家人来;眼下是民兵队长镇场、作主。他就像老社会的地保,出命案必到,以后县官升堂,要听地保供词。定神一看,也太脏乱,火塘边满是包谷皮、花生壳,家长朝民兵队长做做手势,得了默许,便吩咐知青快收拾掉。
冷灰堆上当然不能再去点火,村干部们另借个铁壶,在门外烧水:干等着太无聊,挨个喝杯水,还礼让一番,倒免了这景况太死气。瘸子并非上大人,死了不必装哭的。
屋里,跛子婆娘把死人身上恶臭的屎尿裤扒下,换上知青的。老跛生平首次穿上洋装裤,可惜自己已不知晓。这跟后来刘少奇的死后平反,其实一样遗憾的。
农村人生老病死,公家混不管,自个做红白喜事。媳妇赌气喝了农药,也便私了。其实在老社会,凡人命都报官的,地保管这事。今儿个不同,知青是公家人,非报官不可,不论好歹,知青有“背光”,有最高指示的光芒照着,农村人不敢轻易动。
伊拉也识相,凳子没多的,就蹲地下。上海的公安,也让蹲地下的。阿Q见官,自觉要跪下,他们犯事,自觉要蹲下。以前侪小事体,沓趟死脱人,弗得了额大事体,脑子侪空脱,只觉得该蹲下。还好都练过马步,蹲得起;无奈陪着条臭屍,腿软脚抖,倒宁可跪一歇了。见他们蹲得规矩,有个正宗老贫农发了感叹:倒底是号召来的人,知书识礼哎!
似乎幻觉,大皮交想起,来云南路上,自家夜里翻墙头去买香烟,工宣队严肃待伊讲,沓次要记大过!还算好,到了乡下,再教办厉老师安慰伊,说没上档案,好好表现,将功补过。后悔毋没听闲话,奈弄到要坐牢,想表现也没机会唻。看中了一个稍微黑,又漂亮额村姑,还毋没搭讪过,正打主意:自家硬头皮去招呼伊,还是托跷脚牵牵线?奈休想唻,奈再会唻!
(200-5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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