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批林
小表哥跟我说起过林彪的,解放战争前头就拿下大东北……。串连他去过,聪明的脑袋里装下许多东北。
老东北,地主背时:闯关东、走西口,多少代以来,先去的占了地,发了家;后头有乡亲来投奔,租他地种,就分阶级了。斗倒富的,得了钱粮军资;又把田地分了,得田的送子当兵,革命队伍快快壮大。打一仗损兵,土改一回又增员,林副主席就沓能,建立东北根据地。
东北斗地主还有特别情节,比如亲手杀脱地主,可以申请入党;小表哥就关照我:“侬覅到了乡下,就去杀地主噢,侬自家成份就弗好,让成份好额去弄!”
云南土改有啥情节,老乡应当会讲出来,没有讲,说明还好;地富也都活着,黎三郎还蛮精神。怪弗得群众斗争觉悟不高,乱扯,历次运动都混过的,黎家算运道好。
——怎么说这运道呢?我家人也都活过来了。也还好吧:旧上海金元券事件前后,币值暴跌,一件布衫的价能赎回貂皮大衣,当铺如何不倒。这一页揭过,所以父亲文革时不必“老实交代”,躲过一劫。至于上海武定路元利当舖老宅尚存,账房老先生还在,重提典当巨头往事,已然去文革老远了。
相传陆家是明室后裔改姓,祖训不得任清廷官职,考功名止于举人,因中了进士要授官职的。所以从徽商经营“官当”,典当等于抵押借贷呀,由官家监督。我高祖在时,太平军逼近姑苏,富家用地契典当,得银票携逃,去外地分号兑现:祖上暴发的缘故,据说由此。
说是太平军有始以来,掠获财物一向付与典当行变现,故网开一面,与其共处未曾加害。战乱死人,当票多未赎回,祖上经此遂暴富,田产多至六七千亩,我家是长房,占了一半。也常念叨这财发得意外,几代人也一向多行善事惜福。
亏得曾祖卖了田,在上海开典当,又买地,后至于置下数千幢石窟门楼房,意外避过解放后土改。工商业改造客气得多,早先由张闻天、陈云拟设政策;只要资本家听话,都还客气。父亲愿捐出全部房产,上级说政策导向是公私合营;于是捐大数,合营小数;于是受鼓励,任职市政协,出席人代会。大都市“改造”,常例如此,事归“统战”,上海滩比比多有。
也不能尽如人意,陈毅市长就有点嫌烦: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啊?他这么戏谑跳楼的资本家。肃瑟风起,落叶缤纷似地跳楼、跳黄浦江。派解放军在高楼上、外白渡桻上站岗,逐渐平息:通常的石窟门房子只三层高,跳下来死弗透,不如吃安眠药去。上海还有交关小报,跳楼就是新闻,资本家是一死搏条新闻?……
——阶级斗争损损益益,其实毋啥尺寸。党内意见也分歧,比如刘少奇有“工具论”,意思工具用过便可放下,或者大锤换过小鎯头。一俟“以阶级斗争为纲”,形势吃紧,棍子又变大刀,“纲举目张”,排头砍去。党内居然出了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当然先削平了!
北京人,数天安门上见谁谁,不见谁谁,就知谁上谁下;又议论谁好谁坏,倒弗是论阶级,还是辨忠奸。周总理忠,林彪奸,北京人好像老早发现了。骨子里,城里和乡下一付腔调哎,一边被阶级斗争观洗刷,一边又残留忠义奸侫的旧念。——五十年后来回想,似乎有点头绪了。
当年,小表哥说我思想混乱,懒得回信,念旧情,寄来本《虹南作战史》,意思要我学习正式额阶级斗争。沓本书是写上海郊区农村,正派上大用场:让插队知青补脑。我一看书题有点嚇人,居然毋没看。
我晓得小表哥骄傲了,得意了,还有另外个原因:伊拉一家门好像成份要改了,所以立场也要改了。阿舅原来是皮革厂老板呀,抗战胜利,进口了一套新式制革机器,想弗到一解放,征收做军用了。隔几年,整厂迁到新疆去了。阿舅是技术副厂长呀,跟得去,算伊副团级,发军装。覅忒开心噢,照片上一身戎装,统统正规皮货。风雨皮帽,当中一颗五角星;湖羊皮噢,就像雷锋哎种。王进喜,陈永贵,侪戴狗皮帽额。
文革开始,小表哥还是蛮担心伊爷,新疆一样红卫兵、一样造反派;尤其南疆,上海人多,消息灵,跟得紧。还好,跟下去,军队弗受冲击,再跟下去,派军宣队,解放军支左,军垦系统也基本摆平,爷照样副团级。屈指算算,再过九年,爷退休,小表哥讲,凭军官退伍证,子女成份应当改成军干。
伊思想更加正宗了,左了,我弗服气,觉得伊忒本本主义,脱离实际。当然,伊听弗进额,只当我是外人了,嫌贬我忒憨。其实新疆军垦也有过松动,可以证明我想法是对额:最早一批部队进疆,当兵额打光棍,就去湖南招了五千名地富小囡,所谓五千湘女进疆哎;假使硬紧扳牢阶级出身,小兵啥地方去寻老婆啦。再讲,毋没松动,伊还有啥指望改成份?——后话是,阿舅退休,刚好轮到邓爷取消阶级划分,小表哥偏又轮到接受审查了。
边僻小村,消息闭塞,斗争弗严肃,讲政治,几几乎像讲相声。会计说林彪文件重要,党中央规定分两步传达;上次是机密的,再传达绝密的。会计就是中央,因为只有她能读文件。
那晚开会又争论一通:林家有个啥子工程。哪样叫工程?匡瘸子知道,就是说工程兵么,埋炸药炸城墙嘞。马上有人明白了:林彪想炸天安门,事先还派警卫员,偷了毛主席三只鸡。又有说:江青拢共喂了五只鸡,是林立果爬上天安门,偷了三只下蛋鸡。会计忽然明白:文件上写三叉戟,校长指点她,这个字念成鸡,扯啰!赶忙纠正:不是说鸡,是说三叉戟飞机!
还是老匡有料:这些婆娘,没见过就敢瞎说,是三架飞机!我亲眼见过,国民党飞机,三架一起飞嘞。前头一架肯定坐着林彪,还有那么多妃子,拢共三架才装得下啰……。有人赞同:对头,对头!一向妬嫉跛匡的小青年,无话可说。但会计知道不对头,又扯开去:传达绝密文件,就等于我们跟中央委员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做国家主人翁……。
蹲坐火塘边么,我一弯腰,头埋在两腿当中,好遮脱眦牙怪笑,又未免呛了灰。又未免佩服老乡的想象力,口头作文,得分应当比我高。好笑好开心,场坝里开会不严肃,不恐惧,这边插队很放心。假使去兵团农场,就弗放心了,我想象那里开会很正规,很严肃,异类子女起恐惧的。小表哥最后一趟来信,跟我牛头不对马嘴了,说这种开会庸俗、低俗、鄙俗……,骂了一顿。我说,他们都百分百贫下中农;他就再也不给信了。
(200-4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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