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不正规
村子小，能抓来斗的不多，坏分子又死了一个。还曾有个县城下放的，竟说交粮“倒三七”才合适，有道理，人听了又传，公家来追究，判反革命送劳改；上粮能妄议的么。他还说秦始皇霸道，横征暴敛。千年来读书人一向这种说，老理了，咋个错？哪晓得现在说，秦始皇是好皇帝，反着说就是反革命。
三郎他们几个不言是非，也不咋个晓得秦始皇，就听到过孟姜女把他长城哭倒啰；这种嘻嘻哈哈，说悲剧也没得个哭相。只因能干肯出力，乡亲都愿相与三郎们。斗争会，也就这种似儿戏了，老头都屏不住要笑；有个蠢婆子是真笑出声了，两个更蠢的，学她样笑，会计很无奈，蹙下眉，但也没认真，开会人头够，就得了。
小村也不单纯的，后来有人乘着形势，拿阶级斗争搅是非。群众有句现成的：“搅屎棍”：大粪舀进几瓢，再往桶里兑水，再拿棍搅匀了，才能浇菜根上。他臭性瞎搅，搅成大阵仗了，偏报应在自己头上；那桩事，高潮也是斗争会，后头会说。
会计斗争黎三郎，假装勒，为完成传达文件。那次传达过林彪叛国，就看到电影上，毛主席衰得狠啰，前头还精神得狠么。说是“永远健康”的阴魂，冲了万万岁的阳寿，阶级斗争越发复杂嘞。童老师这种说靠谱，他比知青开通。知青史晓得读报，没解释主席为哪样衰狠啰。群众信那童老倌，其实是个巫师，一直就叫他童老师。
——场坝的草棚高敞，火堆烧大了，也不怕撩着茅草顶。此处老少咸宜。老头来得早，掏出猫皮小袋里火镰（小铁块），跟火石（埙石）相砸出火星，点着了艾绒冒白烟，摁在细草团里一吹，火苗起。
火堆旺了，人来，相互礼让抽烟；火力一薰，大发汗臭，却有烟味潺进去。这等潺和的味冲鼻子，倒受得了，讨厌是城里女人的香水味。说笑，就如北方人的“荤段子”。女人在家涮锅洗碗，等她们来了，即收了粗话，哈，有外国小说里的绅士风度。好啰，戏开场，开大会。
前头在说黑丫头丑事。说起她家，就更见得村里阶级斗争不正规，她爹差点划在“四类”了，所以编排她起来，也肆无忌惮。黑丫头笠帽都有不起，晒那种黑；长相本来也蛮好，精神头也足；只是穷，还没嫁出去。她爹不出工，连自留地都懒得盘，懒得出名。人来找他掐八字，或讨个袪邪符条，童老师才抖起精神，接过五个鸡蛋来。因为革命群众必须找他掐算，婚娶必须掐生辰，定成坏分子不合适，叫他作“迷信分子”算了，没开过他的斗争会。黑丫头，有时也称童丫头。童家一老一少都出轨，容身在离奇的村子里，活得自在，穷得自在。传说中的黑丫头，且有点像《聊斋》中的狐魅了，只是衣着破烂到露肉而已；我倒是越发想往，能跟她有一段艳遇，就像薄松龄笔下书生那种。
看到童老师抖括括来开会，赶紧丢下童丫头，不说啰。老倌手脚抖括括，都晓得缘故：古时候烟瘾大，现在不得抽啰。他是听得风声紧，来会上了解下，究竟哪样叫批林批孔。有人找他掐卦，问自家会不会遭阶级哪样？童老师说，阳间朝着阴间转，就是老和尚说嘞轮回么，乱一阵子，又转好，回阳间。等着，看你家会不会着，着了也不急，等着，阴又转回阳。只要你等得起，他讲的一定灵验。
他恐怕有人要来问，遭不遭批林，所以撑着来开会，抖括括勒。他知道自己学问不如校长，校长婆娘就是会计，开会听会计咋个说，就知道校长的意思了，就可以放心扯阴阳了，顺着些，莫反掉。
凡能自圆其说的，老农民都相信。家家香火台上，从来都贴着“天地君亲师”，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都贴。啥子意思？知青在党的教导下成长，不信这个，也不懂这个。要不要从土墙上刮掉？问问童老师，他想一阵。说：天长地久么，就是老师最亲。群众还起着疑心，又问大队支书看，他当着初小校长。校长家也贴这个，说明白了：天地，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大；君，就是主席么，君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师，不消说，伟大导师么。啊，好，毛主席像贴在上？校长说都可以。即便黎家，牌位烧啰，天地君亲师，还是贴在毛主席像高头。也晓得啰，校长学问比钟老师大，挨下来是知青。
这种村子，批林批孔就那种啰，狐异狸怪；刚好林彪叛国，也阴阳怪气。“林彪反革命，备战粮就不该再交啰；林彪管打仗，战备粮就这狗日嘞搞出来，不交啰。”会计赶忙说：“不是不是，还是要交嘞，备战备荒是毛主席讲嘞，哪个敢说是反革命？只能说林彪是假革命！”这下会计认真了，她是党员干部，头等大事要交粮。
会计生怕不能服众，还好，匡瘸子发言，扯开去：“我当兵那阵，就跟林彪干过仗，林排长么，他那个时候还是国民党排长，瘦精精像个猴子，这两年吃着战备粮，吃胖些些啰！”会计眉头又皱起来，咋个又扯回去！还好，有个小青年最不服气老匡：“你就是摆谱自家当过红军，得不得跟国民党干仗，上次还说，刘少奇当年是国军刘排长嘞！”“对了么，毛主席说刘少奇是内奸，就是国民党混进共产党内部了么，你娃娃懂那样！”这种扯，会计倒还放心，……。
会计传达的文件肯定不假，偏又怪蛋，咋个林彪就叛国？按阶级斗争道理，穷人好，富人坏，林彪是穷人头，领头杀富济贫，就去共产主义了；他又没转眼就变富人，咋个反革命。要是按老理，富人、穷人都有忠的、奸的，林彪原是个奸的，装着忠的，这就对头。你看他皮笑肉不笑，装笑；假革命，会讨毛主席喜欢，这种讲，就对头唠。
老人家讲老理，年青人专批林立果：选了那么多女人，享匕福，毛主席都才得一个江青。他选妃子，是一天用几个，还是每天换一个？意见不一致，吵起来。会计还鼓励：大家积极发言，末了我们向党中央汇报。
……小表哥们没下乡，却懂得农村的正规阶级斗争，就和《红旗谱》《暴风骤雨》《李双双》《青松林》都一样的。我下乡来，遇上了“野鸡”的再教育，一派混乱了，我的思想。
（200-4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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