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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46 活人)

时间:2021/6/18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89105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46.活人

  割皮绳将那个撇开了,他犯烟瘾,手上不把稳。逮着他抽大烟,列坏分子,也便跟着砍柴。次日他夸口,老子得息半天,晚上日了场匕。这话是为赚面子,断了烟,他老怨恨,日不起匕了,活什么!每日上山垂头丧气,眼闭眼闭。

  郝爷特意向队干部说情:老金使一斧子,吼一声,都拼全力,真不行了。“没得法”,副业队长回答,边摇头,坏分子,还能咋安排?老金性子固固,没得人缘,没得帮衬;不然,弄到手几包头痛粉,可以救急。

  三郎们虽疲累,仗着年富力强,还都用草乌酒催情。生草乌价廉,川农栽种的;剧毒,须用粗瓷片,隔炭焙制后泡酒,药性大热燥烈。能“中脖子(吃)”,能“干事”,能显摆下能耐,渴了一瓢饮,就算活人。

  坏分子死了,挺尸草蓆上,满嘴白沬,一看都知是生草乌自杀:肚绞痛,要折腾大半夜的。这年头见多了。

  月亮正圆。婆娘照规矩弄来生蜂蜜,泡一碗水搁床头,男人肯回心转意,喝下去,便解毒,由你自己。

  “他一夜在叫痛,叫骂”,婆娘说。“骂哪个?”“没骂我!”婆娘日常老挨打骂,临死没骂她,婆娘心软了,说着便哭了。她始终不肯说究竟骂了什么,只是对亲近的老姐妹说,那夜有些什么:烟鬼汉子早已败了家,临死说,把米柜锯去四脚,当棺材。婆娘哭兮兮,小小点点头。汉子性恶,不然喝下蜜水,翻身起来狂抽她!

  “那求你个事,去阴间给我老妈带个信。”“你要讲哪样?”汉子不耐烦。“就讲儿子跑啰,大姑娘嫁啰,二姑娘还跟着我。三个娃娃都老妈带大勒。”汉子不吭气,就算应允了。跟着又熬痛呻吟,他倒不大声,怕惊动外人。他又怕死硬了,装进米柜要拆断筋骨,就屈腿横躺着等死;但断气那一刻,又无意识挺直了腿脚。

  那天赶马上山的,都没说笑,似同默哀。第二天入土,还是按老法,全村出动,合力抬棺、挖坑、鸣枪……。马帮这几个出力最多。——刘少奇、彭德怀死,有这排场么?

  人都僵硬冰冷了,还按老法,几个盯着死人眼皮,蛮子一声吼,往死人手背扎一镰刀:谁都没见老金眼皮动,于是钉棺。说是喝草乌酒的,可能复活,要验过。

  柜子比板子高了一倍,挖坑也深一倍,不消愁,马帮兄弟有气力。下棺回填,坟堆又比别的高一倍;在场的大队干部小牛说,不得,坏分子!他是来验明正身的,五类分子名单由他管。不消愁,马帮兄弟有气力,回村找来大木杵,生生将坟堆夯低了。

  完事,各自回家;老金家没米,婆娘做不出豆腐饭,没人肯借她钱和米。风来雨去,死人早被忘了,念念不忘是这顿踏空的豆腐饭;群众念念不忘,一直到中秋节,有过一顿饱餐后。埋了人不摆席,那是八辈子没过的事哎!

  还有桩事,也先祖没得有过:他用勒斧子、砍刀没落葬,婆娘还要用;只放进去了旱烟锅、水烟筒、马鞭。婆娘着这柄鞭子抽过,还拿手上舍不得放唻。不过铁器不陪葬,家家都是,从大炼钢以后就是,怕再又炼钢,又扒了坟找铁器。

  像匹马儿逸群而去,马帮少了个弟兄……。他来马帮已然五年,五年前,柴山还近一截,扎好驮子,还得闲坐坡上吸锅烟。听箐沟里石嘭叫,这老金指给蛮子:“在那块尖嘴石头后面!”蛮子骑牲口上山,还剩着体力,会捉这种大蛙,去讨好老婆,滋阴补血。

  去摸一阵却没有。老金嘲笑:“没得脑子,在背水这边!”蛮子皱眉不欢的样,是怀疑他在耍人。郝爷道:“没错的,在着,张开两巴掌在外边罩住!”果然,石嘭自投掌中。

  柴山远了,再也不得闲去逮石嘭,况且箐沟里再不听见石嘭叫。是因肖大、二胡、老兔几个,在下游筑埂,支上筛帘、篾箩,然后去箐沟上游撒六六六(杀虫粉)。吸完一支烟,撒两大包,先后足足六大包。那天挑了一大担回来,几家分了,有药死的石嘭、江鳅子……。——水生就此赶尽杀绝。人要顽强得多,绝了一个,马帮照旧上山。

  老乡自嘲鸡变的,天擦黑就想合眼;过劳和缺吃,我想是。负责传达文件的会计就犯难,喊开会,人头凑不够。碰上顶重要的,林彪摔死的中央文件,她就通知开斗争会!这还是我们下乡次年的事,情况离奇,故深记着的。果然,场坝大棚里燃起了三堆火,都围满人,草墩子不够,就拉过竹杠、木杆垫屁股:地气钻进屁眼会得病。

  斗谁呢,为吗呢,溜溜的眼珠在相互打探。挂个风灯,是马房添夜草那盏,北方叫马灯。会计大嗓子叫:“好了,大家静静哈,现在开斗争会,地主分子来了没得?”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黎三郎站起:“到啰!”

  “好,你今天深刻交代,以前剥削穷人的罪行!”三郎机灵,察颜观色,就知道今天的斗争,不过是招集人的开场锣鼓。低头赔小心:“嗯,深刻来讲,我从周家老伯那辈人就剥削起啰!”

  想起头发眉毛掉光的,倒憨不憨的弓腰老头,人都失笑:老周帮忙糖坊凑柴火,三郎还是个大孩,吆牛拉碾子;不过既然顶了黎家门户,有似魂附体,也可以说。

  三郎装点畏畏缩缩,声腔却悄悄学着点干部作报告,鬼精俏皮故意的。会计打断他:“你莫耍滑头,你就讲地主以前咋个收租!”黎家雇过工,没出租田;倒是交租确有成数,人都晓得:旱地交两成,水田三成,良田四成。“大季田”交五成:小季休耕,长苜蓿(肥田草)的田,大季栽秧,不上肥就好收成。

  三郎如实道来,他不咋个怕会计,年少时俩还哥啊妹啊对过秧歌,——想你得狠唻!

  老社会,乡村也互助,春耕秋收,都互帮轮活。男娃女娃就凑一堆了,歇气时打打闹闹。“打是情,骂是意”,曾经的有情人,假装下狠心噢。

  全场无声,会计一转念,坏了,旧社会租子轻,现在缴粮三七开,谁不识数。“好了,下面传达中央文件,地富反坏马上离开会场!”她没按时兴的,叫坏人“滚出去!”足见存一份私心。

  老金熬不过,死了;三郎想得开,活着。其他五类分子,各有各活法。我留在乡下,都见着。

  (200-4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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