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总走在北回归线附近的小城,烈日炎炎,惹得人左闪右避。
闲谈间,身前走来个拖着条棍子的老头儿,老头儿佝偻着背,手里拖着个瘦骨嶙峋的蛇皮袋,裸着上半身,不过若是眼神差些,还会以为他是穿了件黄褐色的衣服,北回归线上的太阳就是毒,好端端没穿衣服的人,也要晒地他像是穿衣一样。这人该是极俭省的,就拿着条烂绳系着腰间的裤子,裤子已破洞泛滥,而脚底的拖鞋都只托住了他半只脚掌,裸露的半只脚掌正在地上烧烤着,怎么看也都是丐帮的前辈。
他眼神四处扫描着,一种极呆滞而死板的想法,就从眼神里泄露出去。
走到小总身前时,这前辈突然往一旁转了转,低下身去,譬如老树根的黑爪子拾起一个废弃的塑料瓶,他摇摇瓶子,其中可能还有些水波荡漾,他乐了,而后举起瓶子对准嘴巴,腮帮子鼓动着,等到再把瓶子拿下来时,他又摇了摇,这下已没了动静,又仔细凝神看了看瓶底,唉,已经是个空瓶了,只能丢到那个饥饿的蛇皮袋里。
这人,走过来时,我和小总下意识地往两旁退避,等到他离开,我和小总继续我们的路,小总低着头,说了一句:“我们应该不会像他这样吧——”
也不知道他是问我还是在感慨,我笑了笑,说:“佛说这是无情世界,何必太在意呢,千千万万众生,又有谁不是如此呢?”
“谁不是如此?好好努力吧,但愿以后混的好些。”
等到动车送咱俩回去,在火车站那的外婆家吃了饭,出来时夜色深沉。
走在灯红酒绿的繁华街道,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回到故地,都是咱俩当初认识的地方,哭多、笑多,竟然故地重游,有那么个时候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前头黑夜里,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行而来。
借着过来的汽车灯光,定睛细看,哦,原来又是那个趴在四轮木板上的乞丐,木板就在他肚腹底,他整个人躺在上头,以手撑着地,一推一推地前行着,像是一条蠕动的青虫。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日以继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风雨无阻地重复着这条路线,从我刚来到这座城市、到我后来离开这座城市,五年多了,好像他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在他脑袋前,放着个脸盆,盆子里洒着些冷光闪闪的银子,我和小总从他身体两旁经过,忽而像是约好似的,一低头,脸盆里哐啷两声清脆的铜板叫,滴溜溜地几圈硬币转动响,隔了好会儿才渐渐沉息。
黑暗里,我笑了笑,说:“唉,也算是给自己积些阴德吧,六道轮回到底是苦的。”
小总的声音在耳畔喃喃:“来这儿这么多年,也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给他们丢过硬币,就当是做个好事吧,希望将来我在街头流浪时,也有人会给我丢几个硬币。”
“骗子骗子,骗与不骗是他们的事,做与不做是自己的事,兄弟啊,求个心安吧。”
“对的,就是求个心安,大家都不容易。”
我联想到了和小总去工厂里混饭吃的日子,是当地郊区的一家布匹厂,公交车七绕八转,拐过数道弄堂才找到,就是工业园区里一个低矮的小厂房,包吃包住,早晨八点开始,晚上二十一点结束,晚饭十七点,十八点后的时间是算加班工资的,一天下来,也大约就是八十块钱。
吃饭时,跟着群黄头发红卷毛的小青年去了,在食堂里,每个人一饭盒,打开饭盒,是焦黄湿润的米饭,感觉咬一口都能滴出水来,菜就在饭的旁边,煮烂了的大白菜,白菜间有块拇指大的肥肉。
咽了几口饭,小总就说:“这饭我吃不下啊。”
我想了想,说:“哈哈,哥们,你以后是要当领导的人啊,现在就要学会体察民情、体贴民心、体会民意,这都是从基层做起,一定要扛住啊!”
小总苦笑了个,胡乱拨了几口饭,就怔怔看着我了。
没办法,趁着午间休息的半小时,跑去小卖部搞了两个茶叶蛋,小总胃口大开,一口一个鸡蛋,眨眼消灭。
我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哥们,以后等有钱了,咱得多吃些肉,不吃肉,别说是老虎打不过,估计就连蚂蚁也能把咱们咬死!”
小总望了望天,深秋的天,湛蓝洁净,他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说:“桂花开了。”
循着花香去找,果然就在靠西侧的墙角边,看见了一株茂密昌盛的桂花树,努力一个呼吸,寒香凛冽,沁人心脾。
此后数日,小总吃饭如捡钱,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把自己撑得饱饱的。
我见了,心里震惊,这家伙估计是要揍死我了。
十天之后,两个人约好,找了个借口向主任提出了辞职。
主任不答应,小总说:“主任,咱们都不容易,就是出门赚个吃饭钱,你若是给咱们结了工资、放咱们走了,咱们以后遇见都感谢,你若是实在不肯放人,那咱们没办法,只能去懂事长办公室请教请教了。”
拿到钱时,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去海吃海喝,小总得意地对我说:“哥们,我请你去吃一碗面条吧?”
“好啊!我也请你吃面条,再送你一瓶啤酒喝!”
“你那么大方啊,看不出嘛,那我也不能小气,送你一瓶啤酒再加一叠小花生。”
后来这个寒冬,两人按照计划去上海见见世面。
深更半夜,问了几家旅馆或酒店,不花个一百八十块钱好像都没啥可以住的。
小总问我:“那咱们就去住一晚吧,累啊。”
我不肯,说:“哥们,一百八十块钱呢,才那么一晚,实话说,那只有住半晚,再过个五个小时,估计太阳都得出来了。”
两个人走到了虹桥火车站,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寒风飒飒地寒,走了圈,到了不知道几楼的飞机检票那儿,感觉黑深深的,角落里也空荡,两个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就蜷缩着,睡觉。
睡时,小总好像在我耳边说:“兄弟,现在就暂且委屈下,等以后我有钱了,让你住酒店去。”
我笑笑,回答:“没事儿,体验生活嘛,也没什么不好,咱又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
夜越来越静,小总迷迷糊糊说:“好冷,屁股都疼。”
我想了想,拉起他往外头走,说:“好吧,咱们去找个午夜房吧,估计有半价的。”
可走到外头才发现,寒风像是刀片在脸上刮过,走出虹桥火车站时,才发现,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从默然的夜宇里往凡间落着,落在手心,冷冷的。
小总拿出他从南京路步行街买的那些糕点,剥开来,递给我:“我肚子饿了,这个挺好吃的,你尝尝。”
我问:“你很喜欢吃这些吗?”
“是啊,我最喜欢吃这些糯米做的糕点了。”他脸有些憔悴,看着我,眼睛里也带着血丝。
我揽着他肩膀,叹了口气,往回走,说:“好像那底楼有肯德基、奶茶店之类,我去给你泡杯奶茶喝吧。”
等我遗憾地从关门的奶茶铺往回走时,小总已经趴在肯德基的桌子上睡着了。
我坐着,看着他睡过去的脸,安详的神情,蒙蒙的、空荡荡的,就那么看着、看着。
那一夜的小总,他的表情,我就这么记得了很多年,回忆起来,总忘不了。
后来读史书,读到段故事,说秦朝丞相李斯被腰斩前,对自己的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岂可得乎?逝去的岁月不再回,逝去的人儿不再归,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吃过的苦,而今山珍海味总不如。
珍惜那些陪你一起潦倒的人吧,珍惜那些贫贱时仍相陪伴左右的人吧,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珍惜那个一起十一路、走断大马路的他吧,珍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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