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字排版最难的部分,除了需要不时对行距和字数进行计算,还特别在于码字、掐字和改版。拣字工们辛辛苦苦拣出来的字,已经按字数算出工作量,如果因为你镊子没夹住,或者整块铅字版没掐紧而失手把铅字弄撒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另一个是改版,编辑在看过一遍报样后,觉得某个版面要调整成另一个样子,或者校对员将其中的多处错字标注回来……排版工要从整版铅字中,拿着与铅版反方向的报样,趴在极近的地方挨个字慢慢找,铅字本身发暗,何况涂过了几回油墨,因而修版是个需要耗费相当眼神和体力的活。
干过多年排版的老师傅仍然偶尔会撒字,何况蓝川他们这种的学徒?!即使是许多年以后,蓝川在梦里还会常常梦到自己排版撒字后的那种窘迫!——值得庆幸的是,当时有那四个一同入厂的女拣字工,她们同样在学徒,还不计算工作量,蓝川和郭忠诚不止一次请那四个女生帮忙补拣。其中,高大肥壮的大金胖虽然业务能力不强,但她最容易商量,有时甚至十分高兴能得到同伴的信任。郭忠诚则更乐意请孙俊玲帮忙,他有时出神地站在孙俊玲旁边,常常就忘了时间,直到有师傅连喊带骂地将他召回。不久,车间上上下下都能看出他是被孙俊玲彻底迷住了,可大家心里都清楚——高冷漂亮的孙俊玲怎么可能看得上他呢?
郭忠诚虽然长相平平,但并不是个笨人,懂得投入和回报的关系。他早晨给她倒水、打扫工位,中午帮她打饭、洗碗,下午帮她上架子添补铅字……不时地还会送给她水果、饮料,甚至鲜花一类儿的小礼物。起初孙俊玲只是冷笑或者拒绝,但渐渐的就有了某种麻木或习惯,坦然着接受这些小礼物和帮助后,每次都向他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然而,每当郭忠诚请她出去吃饭或两人单独去干点什么,她则当即毫无迟疑地予以拒绝,并明确警告他,“咱们当一般同事或好朋友没问题,其他更多别的,你就多余了”——为此,郭忠诚痛苦极了,渐渐变得落落寡欢,香烟抽得更凶更猛,偶尔的,还会同时吸两根,自己脑袋笼罩在一片“浓云薄雾”之中。待浓烟散去,人们才能清晰的看到那张令人同情和绝望的脸。
铁路文化宫与报社之间相隔一条有轨电车道,院子里生长着各种小型灌木和短茎植物,一套斑驳破损的石桌凳仿佛是远古时代的残留。这样的环境,不难令人联想东洋国的那种小庭院。在这个迎春花成片盛放的季节,中午时分的温度真是舒适极了!丝丝缕缕的微风和清甜的空气相互配合,轻柔地撩动人的体感,仿佛是在给每个人同时按摩。
与前几天午饭后一样,蓝川与钱洪波、原利民三人坐在文化宫外面那处有槐树荫的台阶上。头顶的大槐树这时已开始含蕾吐苞,再有一周左右,醉人的槐花香气将在这个城市四处飘荡。
“真让你俩闹死了”钱洪波极其幸福地吐出个烟圈儿,笑咪咪地对蓝川说,“午休抽两口烟的工夫,还拿书出来?”
“你不懂吧?”蓝川将书往屁股下一塞说,“不是自考书,这是保护腚的,不能像女的那样拿坐垫,总得拿个既显学问还实用的东西吧。”
“保护肾呗?”钱洪波继续笑,“没结婚,肾就凉完了,将来多亏哈——”
“我也不是来看书”原利民展示那本“米芾书法”说,“我想给你俩推荐这个版本,原来我是学颜真卿的,后来稍学一点米体,马上就对颜真卿有看法了,就连王羲之都有问题,王的字基本只能写小字,写大字马上显出毛病,根本不行……”
蓝川赶忙不失时机地接过那书,倒不是因为他想学或真感兴趣,他想打断原利民没完没了的书法话题。迅速翻看了几眼后,他说,“行啊,利民借给我先看吧,过两天我再转给洪波。”
洪波也极聪明,继续往下插话头,说,“我也对王羲之有意见,写几个字留在那儿,看把我们后面这些学毛笔字人临摹给累的!——尽管这样,但谁说姓王的都不行,谁说姓王的,我跟谁急眼!——我们家大院,可就一家姓王的大爷厉害,做事不跟人商量都——上周,用锤子给我们另一家邻居新盖的鸡窝几下就给砸扁了,盖鸡窝那人家连屁都没敢放一个……”
这时,他们远远隔着马路同时看到一个场景,戴着霹雳手套的齐瑛正向渐渐走远的孙俊玲在骂着什么,孙俊玲脸色绯红却并不示弱,一边回头怒斥,一边往报社大门走。齐瑛从后追过来,一把拉住孙俊玲胳膊,似乎要动手又一时下不去手的样子。孙俊玲奋力甩开他,大吼——“流氓!”这声音隔着马路,让三人都听得清晰。齐瑛一下就恼了,快步从后面扳孙俊玲一侧肩头,似乎要对方看着自己。孙俊玲显然有些害怕,抖动肩头喊到,“你干什么?想耍流氓么?一个老爷们还要不要脸了?”
齐瑛油光泛亮的白脸,竖楞子肉一阵抽动,便扬手作势要抽下来。这时,报社大门被人推开,两个老编辑嘻哈着从里面走出来。见两个年轻工人闹成这样,以为是一对情侣在闹矛盾,走上来指点着齐瑛说,“你一个小伙子,有什么事不能让着女孩子的?……”
蓝川刚想起身跑过去,被钱洪波轻轻一拉重新坐了回去,洪波坐在更高两级的台阶上,眉头微皱,深不可测地说,“别掺合!里面复杂呢!”
见两个朋友一齐看他,钱洪波笑一笑说,“那俩仙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正月十五那天下午,小报编辑部举行舞会你们知道吧?结果你们知道出什么大事了么?原定两个多小时的舞会,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他得意地扫了一眼茫然无知的两个同伴,深吸一口烟悠悠地说,“大家伙刚在大会议室里跳完两个曲子,唐教育他老婆就打上门了!劈头就给唐教育一个嘴巴,指着正在他怀里跳舞的小李编辑,一个劲逼问人家是不是叫钟雪。”
“哦哦?”蓝川大吃一惊。
“都说唐教育要和他老婆办离婚,是为了钟雪?”原利民好奇的问。
“具体的说不清楚,反正他老婆确实要和他离婚,还把这事告到报社领导那里了,听说这两天总编室就会有处理意见下来。”
“钟雪知道这事儿?”蓝川急于知道。
“应该知道,反正我看到朱班长把她找到杨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睛哭得通红。”钱洪波说。
“周体育知道这消息的话,不得气毁了?”
“应该不会吧,这些天都没大看到周体育下来咱车间——”
蓝川心里一方面庆幸自己是个局外人,另一方面却无来由地生起一种莫名的难过。
“你们觉没觉出来一个事——美女的结局都不太好?”钱洪波幽幽地说,“她们都不适合做老婆!”
“对,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蓝川应和。
“世界绝对平衡!给她漂亮,就得让她在别的地方失去一些, 有多少男的得算计她!”
原利民迅速插进来说,“平衡对!这就是个追求平衡的世界——你们看没看到《人民日报》那四个毛笔字,每个字大小不一多斜楞啊,单独拿出来看都丑的要命,它们东倒西歪的,但整体却相当平衡,平衡的美感漂亮极了!这种平衡我发现了很多书法作品里面都有,在书法作品里这叫制造矛盾和解决矛盾,它与书法中的贯气、涨墨、枯墨、透气、虚实呼应,是评定一个整体书法好坏的标准……”
原利民喋喋不休说下去的时候,蓝川对于这个平衡世界的说法,一下迷住了,在后来的日子,他曾多次想到过这个“平衡理论”。
“——你先别说你的书法,我给你俩说一件大事!”钱洪波思虑很久后,最终打断他,“有一件大事,我这些天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我跟爸妈他们也说了,关键是他们不如你俩了解情况啊!”
“啥事?”
“快点说!一会儿打铃了!”
“是这样,这个事儿得绝对绝对的保密,我把你俩当铁子才问你俩的,所以一旦漏出去消息,就出大事了!你俩可得千万保密,懂不懂?”
这可把两人吊足了胃口,他们一齐紧张地望向他。
钱洪波在地面摁灭了烟头,重新笑一笑,郑重看向面前这两人,似乎在衡量这俩朋友是否妥帖。
这可把蓝川急坏了,“快说!像个娘们!”
“你俩得保证保密!”
“保密”,“保密”
“绝密?!”
“绝密”,“绝密”
“对天发誓?”
“我们对天、对地都发誓!”
钱洪波笑一笑率先站起来,带头走下台阶迈向马路,回身时已收敛了笑容,向身后两位哥们一字一顿的说,“你俩站好喽,说出来,可别站不稳——大金胖去过我家好几次了,她想和我结婚。”
“啊?!”——蓝川一声惊呼,差点儿从台阶旁边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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