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灵光婆婆
我结交老兔,不曾完满。唉,疏远了犬,三分失魂,疏远了兔,七分落魄。权当《敌后武工队》,他背了老火枪,戴大红花,参军去了,神枪手本当有出息。毕竟他带我,教我,快活我,留个好念想。真的日子,总比不上连环画爽快的。
虽从老兔这,我得点教训,收敛些,却有时又熬不住馋,独个去大田触祭,轻车熟路,还自诩孤胆英雄。浪子确实难回头,莫非这就是阶级烙印?这话恐怖,但我的明知故犯,也没其他解释,不就反动烙印?社员种田,为贡献全人类,我是去挖革命事业的墙角了。我知道贫下中农知道我这劣行,但他们饶我,没去上纲上线;啊,政治觉悟不够的、亲亲的老乡。
女生胆小,规矩,幸有个望年交,带她们入乡随农,运气不错。知青表现好不好,全看出工勤不勤,往后有啥好事轮到谁,要贫下中农推荐,就认你劳动好坏。她们出工,后来是黎家婆婆带着,婆子虽非贫农,夸了她们劳动好,却也算数的。
去年秋收割稻,朱哥先来探她们口气,竟然很踴跃,说中学里支农,割过稻。哦,这样就编进了青年队。哪料根本两回事,那时一大帮中学新生下田,起哄,今个是当真干农活,却不知从何下手了。弄到浑身汗透,拼了命都不济事,且阻了掼斗推进,小半天就撤出青年队,到场坝去了。
场坝上管事的黎家婆子来交代:每早摊开谷堆,整日翻晒,晚上又收拢盖上草蓆;碰上阴雨,要喊,快召集帮手,搬谷子进草棚去。秋收大忙,场坝里也闹腾,一茬又一茬的事;她们单管晒谷子,既参与了秋收,又没累着,是婆婆巧安排。
每天收工,浑身刺痒,谷芒在作怪。躲进里屋抹个身,才舒坦,坐下吃晚饭,分外的享受。若真去割稻,谷芒刺到你麻木,收工回来也已疲得无心抹身,只盼填了肚子倒头便睡。不过,睡得死沉,那又另一番享受了。
奇怪,这次割麦,又指定了婆婆带她们。已知晓村里许多事了:“黎家弗是地主啊?妇女队长覅犯错误噢,弗晓得阶级斗争!”“白担心,队干部本身是贫下中农哎,哪能会错。”“好像大家对婆婆蛮客气,里厢应该有啥名堂?”“婆婆年纪佗,阿拉做生活慢,正好呀。”“地主屋里还有架牛车唻,哪能毋没充公?沓个农村蛮怪额噢!”“真的,北方农村土改,农具都没收;分果实,地主家女儿也充公的!”说这话的是招弟,高中生,政治觉悟高。
议论半天,要紧话还没出口:跟着她不白表现了?该贫下中农打分呀!哎,其实是由婆婆去汇报哎,就像场坝里做生活,听婆婆安排,妇女队长也有表扬过阿拉么。
正是收麦忙季。清早,婆婆在麦田边,笑咪咪,见知青来,按农村的礼数,一一称呼大名(村姑们只有小名)。接着下田,她做样,然后不紧不慢,朝前割了一大截。奇怪知青不该那样慢,回头看一会:她们拿镰刀自前往后使力,生怕用力过了砍着脚,所以一撮一撮小心割。
笑着叫停下,重做样子说,走刀要划个半圆向外去,不愁伤自己;这样,像写一捺,一气割一行。
“噢,怪弗得”,都试着划了几次捺。
婆婆又教左手怎么拢麦子成一握,跟着讲右脚稍在后,割一行,左右交替前挪一点:“不要挪多了,把脚杆喂给镰刀。”都笑了,这下算会了,越来越觉顺手。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接着却喊腰疼了,婆婆再退回来看:她们腰越来越僵直,麦茬越留越高,笑出声来:“你们膝盖怎么都打直,腰弯得太深了!”摆样子:“女娃娃蹲下,磕膝头朝前,奓开腿就不秀气。”一试,腰上果然松开:“噢,就是体育老师讲过额蹲马步。”
——很要紧,砍甘蔗也是;还有挑麦,更要深蹲,用腿力起杠;栽秧也不能直着膝盖光弯腰,婆婆都及时点透。 村姑们不用教,自小模仿习得;别家的知青无人教,通常老乡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从教。
这边的稻,熟了易掉粒,须割下就掼打,拖个大木斗(掼斗)进田。小麦倒是不掉粒的,割倒后晒一晒,再挑到场坝去用链枷打,或石碾。
谷雀又多又饥,但长芒的麦穗难得啄食,才啄毕一粒,守麦的小孩的吆喝已传来;他手持的慈竹杆,上截破成两爿,一摇便似打竹板啪啪响,令雀儿惊慌。对号入座,无疑是“竹响篙”了,《边城》里翠翠用这,吆菜园里鸡的么。谷雀们闻声慌张,小石块更接连砸过来,呼呼地划空声。呼啦一下鸟群起,像团蝗虫般飞走。
她们割麦已熟手,直直腰观奇野景:“哎,我觉得噢,沓个男小人有点像小兵张嘎哎!”“覅瞎想,《小兵张嘎》批判脱唻!”
“哎,哪能好看额电影侪要批判啦,像《英雄儿女》,我看了哭噢,嗄好额,为啥要批判,批判伊啥啦?”
“呀,凡是想哭额,就是小资情调呀,无产阶级坚决斗争,哪能好哭?侬要去淮海中路国泰电影院看,迭沓(这里)大字报侪是批电影额,我去看过呀,看过侪忘记脱了!”
女生叽叽喳喳扎劲了,立田里“野狐禅”,实质上想偷个懒。婆婆是弗敢催知青做生活额,只好以身作则,埋头自顾自割伊麦。身材瘦小,又嘎会做生活,能量啥地方来咯?婆婆脾气好,等伊向妇女队长汇报,应该讲阿拉好话额。
沓能一想,放心了,闲话更加多了:“上海现在穿绒线衫哎,迭沓中上太阳炀,已经三十度出头唻!”“到六七月份薅秧,头顶热得像蒸笼,脚踏水田里倒是冷额,天晓得,倒是毋么弄出毛病来!”“哦,天热薅甘蔗,真正吃弗消,弗像炼钢工人喏,有高温补助,下乡总归是吃亏!”“是要嘎热,甘蔗再长得好呀,否则啥地方来分红啦。”讲得起劲,不由手上镰刀一挥,寒光一闪,嚇佬佬,毫梢(赶快)缩手。
“黑龙江军垦倒有寒冻补贴,一个号头四十多块工钿唻;侬想呀,一马车拉一吨甘蔗,糖厂算拨侬廿八块洋钿,一吨唻,有得侬苦唻,阿拉贱骨头哦!”有鸡鸭地方污多,有女人地方闲话多。伊拉虽然叫苦,还是天天出工额;做多做少,群众主要看侬态度。表现嘎好,成份又好,而且还毋么偷过物事吃,上调有希望。我反正要排到最后额,自由散漫也无所谓,伊拉蛮吃香,我也无所谓。
蚕豆比麦子先收割,我在场地里扛蚕豆包,力气活,干一阵又歇一阵,歇下来甩扑克。干蚕豆最爱生蛀虫,装包时拌了超多的六六六粉,于是牌友们都满脸沾了黄色药粉;好笑,却也平常,就像沾了灰土一样平常。只是药粉很呛,要擤出鲜艳黄鼻涕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情愿扛包,好过下田,田里的活太单调,重复无穷尽。
(200-4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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