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两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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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常往河坝野地去私会,不是怕难为情,有一袋烟功夫扯不开,是怕被人拿柴棒来敲断脊骨。有不经事的嫩狗遭毒手,旁观的就得了教训。
鲁迅有过篇散文,写狗猫鼠,说到两狗在大道上配合,便即有无聊汉乘机去棒,是出于妬嫉,中外莫不如是。那时我还没这妬心,同情着狗的。下乡来,得过吃狗肉好处,自己都巴不得有机会下毒手,竟如此地起凶残心了,而非妬心。一边也暗笑鲁迅,未经再教育,不知打狗还有另类动机。
乡下狗都四散跑,靠嗅觉在野地谋合,挑对象不顾美丑贵贱,嗅着骚气便大欢喜一场,但难免有的躲不过恶运。
兔坐待河傍芦竹丛下,让我们退田埂子上远看。都近去,狗会嗅觉;而我的体臭,要赶不上老兔幺子们,也不够朋友了。不过兔枪法好,可退这边远射啊;不行,火枪过了百步就打不死狗,幺子说。
枪是老肖的,那时行山路有狼扑牲口,一枪打中狼肚子,由它躺倒惨叫,镇住后面的,就得空装弹药;若打穿胸腔,它挣扎叫不出声,其它狼不以为然,就麻烦。惊散的骡马,一声哨就奔回来,咋的!老肖抽大烟,吐一点让骡马染上,就死心跟着。——哈,奇人。
嗨,左边来条白狗;打不得,某家的!幺子跟着说,老肖从瘦弱牲口中挑有出息的,便宜买来养出水膘,喷上几口烟,神抖抖的骡马牵上市,保有好价钱。
哦,世道自有公论,无怪不尊称肖爷,本事大,却有点儿损。幺儿到底是高小生,说事明白,小辈中凤毛麟角,得自家教并师教。郝爷说话就通情达理,他开口,大家都愿听。声调低沉,谦和又自信。“廿年后又一条好汉”,幺子能成个郝爷第二?
老肖,后来我跟他多有相处,还多承他照顾哎,知他话少,自顾盘算吧,兔大致也这样,龙生龙凤生凤。老肖想事,应当在吹烟的功夫,我猜。想妥大计,大概先知会兔的大哥;至于事关家务的,随后吩咐婆娘就得。老兔玩心还大着,又正一心想着二姑娘,老肖不跟他商量。
又见条半大狗,谁家刚牵来养的?弄不清,放过。噢,对岸来匹雄赳赳碎步跑的大黑狗,外村的,但远了点,百步开外。说的是跬步,即左右各迈一步:“百步”约一百三十米。
黑狗忽蹲下,侧脑袋,用后爪剔耳根;正这时,轰地枪响,只见狗无声无息趴下了。没着!看老兔,正自顾装弹药。快点,来得及再一枪。不是,兔招呼我们过去。
“着了!”他笑着很肯定。——是吧,不然枪响,狗该逃窜!
过河去一看,哇,狗屈折四脚卧地,耳洞冒血,地下已凝了一滩,它来不及躺倒,就死定型了。人真能变神?我发了惊怵;再看这黑瘦笑脸,个头稍高的哥们,没生光环,不是神,但至少“飒爽英姿两尺枪”吧。
毛主席说“五尺枪”,是上刺刀的步枪;最原始土火枪就两尺,野小子挎着,那自信自在的神情,似曾相识《少年戴维》青铜像。谁知这贫农子弟,身后还拖着阴影,并不似青铜名塑,前后皆耐观赏,这是后话。
兔踢一下狗,有个笑脸;我也去踢一下,果然觉着它沉重、壮、多肉。兔又说:“这张皮子好!”真是好,漆黑润亮密集的短毛,一色不掺杂,更完好无枪洞。
幺子抬头看兔一眼:“吊起来?”俩人会意,弯身扯山草,搓成山草绳,于是狗吊树上了。哦,吊起来剥皮,皮毛不沾污。剥皮像剥衣裳般,只是须用小刀挑开皮与肌肉的粘连;云南特产牛角柄折刀,打直了能巧妙锁定,好使。羊子、麂子、狍子,前辈人就使这刀剥兽皮。山上的牧羊人也必揣着牛角刀的,牛把式下田也揣着,万用工具。
找一处干净草地,摊开狗皮,白面朝外折叠齐整,用山草绳扎成一包;新鲜皮毛原来蛮有份量,我拎着。好货,再凑一张黑狗皮,就可制皮褂,云南汉子、婆娘都穿的。
他俩合力拎着狗身,移步到河坝去,要开膛冲洗腥臭的狗血。猪羊血可以生吃,狗血要不得,难怪说“狗血喷头,妖怪现形”,腥不可耐。
“中秋节带你去打野狗”,窜河坝的是野狗?须灾荒年头出没坟场的丧家犬才是。找个托辞吃狗肉罢了,狗是主人家一宝哪,不仅看家护院,还是媬姆,要领小娃去野地拉屎。怕娃掉进茅坑么,狗就多这一份专职:先舔净娃儿屁眼,再享用那泡屎。这样长了肉,它还得遭剐,供主人肉食。——但不巧,养壮的狗却遭人打了,这回。
不必追究打狗的是非,有我一份吃便是;馋痨,不自觉地变得无赖。其实做过份啦,玩过份就坏事,夏桀商纣都玩过份。上海说贪吃的,谓之:“触祭”,原是指偷吃祭品;一旦贪吃,难免犯忌。明知犯忌,但有贫农子弟的伞遮着,不愁;跟着老兔去,不愁。愁啥物事?街上常贴枪斃人布告,大多是邻县的,犯人大都年轻:某某,地富子女……。
大凡公检法这边,斗争、整肃,一贯吊着高调,死罪都按黑子女头上,叫人又怕又忧。布告竟见有枪斃一名富农儿子,情节是他乘人都吃晌午去,在田间强奸了母水牛,脚下垫几块土基,据交待已作案两次……。判作反革命强奸集体母牛罪,假如是贫农子女呢?
人和母牛,外国小说也有过,是寂寞的教士造这孽,然后去忏悔。神父怕生出来牛腿人身怪物,下令宰了牛。那牛肉谁吃了?原先是这悬念,这下觉悟提高,有了斗争观念,想必是反动神父包庇了坏分子教士!哦,等等,假如教士出身贫民呢,假如是地主家的牛呢?
村里过着太平老日子。街上就动静大啦,一是糖厂标语多,二是公检法的布告多,让我隐隐担心,怕好日子不保。翻翻报纸,再三强调阶级斗争。要是吃了贫农家的狗,尤其是,要是推广邵阳经验呢,真要狗血淋头了。又一转念,幺子都不愁,我急啥,他该先遭殃,唇亡齿寒,再轮到我。哈,瞎想,有老兔扛着,愁啥,他开的枪。
(200-3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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