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找朋友
吃晚饭时,见朱哥怀抱个嗷嗷叫的狗崽路过。收拾碗筷时,他转回头了,来知青户耍。看一眼白木矮长桌上的、盆里的剩饭:“哈,牛头饭!”我们焖铁锅饭,怕糊了,加多水,就粘成这半干不稀,铲成大块块的牛头饭,落个笑柄。
“你们做甑子饭,当然粒打粒的了”,“不,不”,朱哥说:“我们做焖锅饭,照样粒打粒,你们做不好甑子饭,还是牛头饭。”
“老丈人叫我找个狗崽送给季爷,我找着个四眼狗,母的,刚才抱了过去。”“母狗好?”“母狗顾家,要是撵山,要公的”。“小白给那个丑婆娘吃了!”女生有点忿忿。“你莫说人家,哪像你们知青,政策照顾着,老农民过日子,紧巴得狠。”
我们的牛头饭,剩到第二天午饭后,就该唤小白来吃,不然彻底馊掉。可是……。没等四眼狗长大点,能过来吃剩饭,我们集体户已分家了,也就是分灶煮饭。因为队里给的腊肉吃完了,要各自用私存的猪油炒菜。
阿拉做生活(农活)还夹生,日脚倒还过得去,生产队保证米柜不空,——是农艺高超的老少爷们供养着。住也宽敞,吃也饱肚。说是政策好,更亏得社员们心好,吃了他们口中食,还怜惜我们:从大上海来这点落后地方,吃亏啰!再怎么怜惜,腊肉是供不起那么多了,任知青各自去开灶了。我是更其随性自由了,且自找朋友去,还找吃去。
清早,牛群正出圈。隔壁猪场传来一派尖叫,粪气薰人,屏住了鼻息赶快走。近去马房,气味更冲,却让我兴奋:小人书里的传奇奔马,近在跟前,忙不迭拢去。
小学六年级做过篇作文:去西郊公园看到斑马,于是联想到历代的战马和英雄;结尾是梦里骑上飞马去见毛主席。语文老师把关公的赤兔马改成岳飞的大白马,更在结尾处密密加圈。还说,要抄去墙报上。政治老师不许,我大惶恐,她竟一眼看穿我在扯谎。万分崇拜马儿是真心,梦见那段确是扯的;书上报上都这腔调啊,莫非要出身好才能真梦见?
马帮赶牲口驮柴去了,轮到马车佚进马房。赶车的肖老兔,比犬大两岁,与我很快就熟络。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常搭他的车,嗅马汗味,长英雄气。三套车下长坡,牲口大奔,车子起伏急趋,赶车人卡上刹柄,手执辕马缰绳,连声吆喝,有刹车的尖利声衬着,颇是自鸣得意。如果驾长套,甩个响鞭,简直大气慨了,简直电影《青松岭》。然而,这些都是热闹,我后来都学会;不是门道,老兔也刚入门。
牲口早经调教,出来马房,会各就各位站车架前,套上马具就得:套包、夹棍,辕马要勒肚带、上嚼口……。然后检查马蹄:削蹄子、钉马掌,这看来难,我没试过。马蹄是趾甲骨,修削齐整,钉上铁掌,才堪役使;闲散骡马是不钉掌的。如果是犬儿,老父会教,学这些都容易;但他即便不聋,也捞不到赶车的优差,季爷不算啥啦。
老兔爹人称老肖,贩牲口出身。生产队有廿多匹役马,廿多匹散马;平常役马驮柴、拉车,孕马、小驹就由老肖放上山。散马不剪鬃毛,长长地披散着,有野马的奔放气势。街子天,役马、散马一大群,他提根长杆旱烟锅,打闲似吆去山道上了。见小驹可爱,用烟锅头蹭它一下,逗一跳;老骡子懒,又用烟锅头戳一下它痛处,催一步。
一匹骡马抵价三头牛,北方称“牲灵”,好精贵,他担得起。领头是“海溜”,大骨架、肚皮下垂的母马;拴着脖铃,灰青毛衣。西北、西南管湖泊叫海子,海子边跑马溜溜的来历?海溜身后跟着大小两匹驹子,役马中还有三匹是它子嗣,“英雄母亲”,了不起。可惜,跟连环画的千里驹比,母马忒毋没卖相;何况到街天,它往往让出权位,由白鼻梁大辕马走头里。
老肖一早捧把豆子给它嚼,或拿小块盐巴给它舔,哄好了。骡马放上山去,啃着啃着草,翻过坡没影了;老肖在树荫下坐着,放下烟杆,打个好响亮唿哨,假嗓尖声喊“海溜”……。一会儿听马铃响,牲口们折返了,吃回头草。看似简单,内里乾坤大着:草情、膘情、疫情、性情、配种、保胎、护驹……。母马也可役使,而海溜特能生育,又能领群,便散放它,这也在门道。
马无夜草不肥,马房饲养员辛苦,责任大,由副业队长兼着,和马帮、老肖三足鼎立,话事骡马群,占生产队半爿天下。
老兔上任赶车,一是仗着他爹放马,且贫农身份,还因为他大哥娶了大户尹家的女子:有新起的家势。这般行事,结帮营私,未免人心不古,岂不泄了郝爷这边的正气。开初,我并没看穿:时势使然哎。
尹家是大户,因为姓尹的有好几家,人多,这跟老话里的一个大院里的富贵大户,不全等。尹家小辈我也相识,却都不如老兔:既赶车又能打野食。阶级斗争搞起来,从多势大,那几家就抱团了,有相互包庇的勾当,后头我才看穿。
凭着尹家的长辈昌盛,小辈的尹二胡任赤脚医生,在大队上班,他原来不怎么地。来我们这指手划脚:“瞧瞧,腊肉快吃完了,队里供不起;你们要做甑子饭,自己喂猪……。”淘米下锅,水煮断生,滤出米,铺在蒸屉里,再将水发的包谷面搓匀,盖在米上;凑大火,于是蒸出喷香的,黄灿灿的甑子包谷饭,只是包谷面涩嘴些。滤过的米汤,正好用来烫发糠麸喂猪。老乡家都是这老套。
集体户家长尹伯,就得二胡这儿子,替他跑腿,来看着知青,来说甑子饭。多烦人,大不如一道手做成焖锅饭,镬焦明早烧泡饭,冷饭头明中午油炒饭。其实就是腊肉炒饭,二胡说得没错,这样吃,队里哪供得起腊肉!随后分灶做饭,就腊肉吃完的缘故。
只是二胡碎嘴叨叨的无趣,我不跟他玩,也不管他去跟家长说我好话还坏话。偏爱去马房找消遣,认老兔做哥们;好在肖家跟尹家,本来也一伙,二胡并无异议。
小辰光每年顶多去一趟西郊动物园,还得趁着暑假;现在马房可天天去,又谁来收门票,何乐而不为;况且老兔的玩场层出不穷。朱哥是好,但几乎没见他玩啥,忙得狠的人。犬是想玩的,但也忙得狠了。
(200-3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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