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辛哼起小调来白马乡报到,时值主持机关工作的张副书记正和响当当的王书记算帐……小辛大学本科毕业,在乡中学任语文教师三年,颇有文才,是王书记破格选拔的秘书人才。辛秘书见俩位书记挺忙,兴许是隐秘大事,打过招呼刚要退出,不想被张副书记叫住了,递他个微型计算机,说:“喂--”算作指令。张副书记念,辛秘书就在计算器上按,数字罗哩罗嗦,使用这玩艺儿极不熟练,辛秘书觉得挺难堪,就红了脸说:“张书记,我用算盘吧?!”于是张副书记就白白眼,从头照着小本子重念,王书记就在小本本上记--
上交县成人教育经费112万零674元;拖拉机建勤费40万零1千元;县城公园绿化费28万9千元; 汽车感叹费……..
辛秘书听着怪新奇,忍不住问:“啥是汽车感叹费?”张副书记顿时心烦:“就是搁在驾驶室那块三角铁板,上面涂着个红红的感叹号!”王书记沉重地问:“那东西80元一个感叹?”张副书记说:“狗屁!40元不值……”辛秘书接上:“上面敢赚那么多呀?”王书记责备道:“哎,小辛啊,这些事要少问!”辛秘书便觉失言,就不好意思的注视着算盘……
上交县财政屠宰税18万……
这时,王书记边记边在嘴上嘟呐:“真他妈的,百姓们养几只鸡一头猪活蹦乱跳出售还得政府挨村逐户地收税……”
偿还贷款39万4……
王书记停下笔,冷起脸问:“什么贷款?”张副书记叹了一声,说:“还不是盖这办公楼时被上面罚的款,一直不敢对外张扬。这个楼呀,幸亏赵书记升了副县长,和县农行也闹翻了,嗤笑我们没鼻子年了,不讲信用。大上个月末,计生办新调来的出纳员不知这茬,把突击收缴的40万元计划生育押金一下子存进了乡支行。支行主任这小子也草蛋,硬是不把您我放在眼里,就把这事告诉了县行。县行马上来人,硬拿咱这款清偿了。这不,连本带息是……”“真他妈的!”王书记将笔记本猛地合上,一脸无奈,气壮如牛,说:“啥工作戴着个假面具!这财政上的日子没法撑了……”张副书记见王书记真动了气,使个眼色,让辛秘书退了出来。
辛秘书从党委办公室交通手中接过一串钥匙,当天下午就忙了起来。照实说,小辛这秘书也难当。原先的秘书被赵副县长--原白马乡党委书记--提拔到县政府后,秘书这摊子营生便没人接……..忙到第三天,在清理新近积压的一堆文件时,一份县委、县政府转发省、地委关于检查清退农民“隐性负担”的实施意见的意见的意见的红头文件上没有文件阅办单,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一位领导的阅文签字。辛秘书很是纳闷,仔细翻弄着看了二遍,联想到前天王书记、张副书记算的帐,深感这么重要的文件怎么没有呈办?大概是漏了?就拉开抽屉,拿出空白文件呈办单,在“呈办提示”一栏正正规规地写下:
省地委关于农民“隐性负担”的调查及意见非常及时,也非常重要,建议镇领导组织专门班子在我乡展开全面彻底的调查,能纠正处理的在调查中处理,不能纠正处理的可由党委政府集中研究处理,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证 我乡在农民负担上不出大的问题。可否,请领导们阅示。
写完这段话,辛秘书象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颇感轻松自得,拿起文件就要送往王书记的办公室。刚走出门口,又一想,这等重要的文件,何不呈给第一书记当面阅批,一则可以快办,二则也可以挽回前天的脸面……这样想着,就转了个弯,轻微推开小型接待室的门。室内烟雾弥漫,方桌上摔牌声声,王书记正在陪赵副县长一行打扑克。辛秘书怯近一侧,小声说:“王书记,有一份重要文件,您是不是……”辛秘书有意加重了“重要文件”的语气,以解冒然闯入打扰之嫌。王书记只扫了一眼,然后盯紧扑克牌,似不在心地说:“搁这儿。”继续挥手摔牌。灵精的辛秘书没有将文件放下,而是继续双手捧着,等其将牌摔完,又将文件递上。王书记认真地将“呈办提示”看了看,就凝视着辛秘书,又去瞅赵副县长的牌。瞅了好一阵儿,想了想,然后挥笔在“领导意见”栏写下一个“可”字。这字很大,龙飞凤舞,令辛秘书打心坎上钦佩自己的书记有能力,高水平,连批阅文件都这么精炼,真是了不起!
辛秘书满心欢喜着回到办公室,正巧新调来的乡长坐在桌前,便将文件呈给乡长。新乡长接过文件看了,一个激棱,忙问:“小辛啊,这文件真是王书记批的?”“是呀!”小辛不无得意地答道:“您看,这笔迹!”新乡长又问:“他就仅仅批下这一个‘可’字?”“只一个字:可!乡长,您看这字写的,多精妙,多艺术……”“不对吧,”新乡长象是自言自语,“前些天我见王书记拿着这份文件,什么字也没往上写呀!”辛秘书一愣:“怎么?王书记见到过这份文件,什么也没批?那这个‘可’字……”就皱紧了眉头。是呀,这“可”字没说叫谁具体去抓落实呵!辛秘书瞬间恍然,慌乱地咧嘴一笑:“噢,您和王书记都是大忙人,忙得没空,是还没来得及阅批吧?!乡长啊,劳您大驾,您就再批一下吧!”
新乡长慢条斯理起来,端起架子,说:“还有这个必要……需要我再批吗?”
辛秘书躬着腰象是赔不是,又笑又不是真笑,说:“仅有这一个‘可’字,您再不批,教我怎么好落实呢?我又是初来乍到,啥都不会,您就多加支持吧!”新乡长接着笔,意味深长的说:“好吧,也难有你这片真情啊!”就在王书记的批文下写下“也可”二字,郑重签名、落款,然后站起身来,“我去通街现场……这个光棍讼师还是蛮讲理的嘛。”走至走廊遇着土地所长一块下得楼去。
看着这些个签字,辛秘书就深究起“可”字的内涵。晚上,他大惑不解地取出《词海》,在缩印本第38页查到了“可”字的经典解释:(1)许可。(2)合宜;好。(3)能;可以。(4)堪。如:可爱;可惜……是哪层意思呢?辛秘书慌惑不安,这夜彻底地失眠了。他碾转反侧,百思难解,黎明时分方猜想是“可以”的意思吧,便早早起床,上班后将这份文件呈给了驻机关书记。张副书记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敷衍说:“既然一二把手都有重要意见,不用再三批了,你去落实就是了。”辛秘书急忙凑上去,压低声音:“可是…….叫谁具体落实?”“这个…….这个么……”张副书记为难地叩着脑门,忽然说:“找分管的副乡长嘛!”
“那你好不好再批个意见?”辛秘书趁机督促,张副书记犹豫着不情愿地在乡长批示的下面划拉了二个字:“又可。”签名,落款,说:“我去开发区看看商品房的样子。”象躲难…….
辛秘书沉沉地拿起文件,闷着情绪找到分管的副乡长,郑重其事地将张副书记的意见作了传达, 副乡长一下子拉长着脸,说:“啥?就这种马虎啃天的批示,叫我具体落实?豆茬上打滚玩我吧。”说着,不满地翻白着辛秘书几眼。辛秘书委屈地说:“啥豆茬?我可是不清楚呀!…….我初来乍到的,反正是书记乡长们的批示,您看着办吧!”“好,”副乡长睹气地抓过笔,说:“我也批!”接着写下这表达不尽奇妙无穷的中国汉字:“亦可。”
辛秘书念了四年大学中文系,面对深厚的文字意蕴已张口结舌。至此,他只好无可奈何的推脱说:“麻烦您将这件事情交给经管站的同志们落实吧。”经管站具体负责农民负担的监督检查,做为分管的副乡长,他不能不将文件收下。如释重负,辛秘书连连叫苦:“如此秘书,何等难当,何等难当呀!”
不料,到了晚上,老经管站长竟拿着这份重要文件老于世故嘻嘻哈哈敲开辛秘书宿舍的门,进门便说:“辛秘书——我的辛老弟,你不该掐着腰撒尿,尿你这个没啥出息的小老哥呢!”辛秘书被说懵了,谦逊地说:“你是李站长呀!这是从何说起?”李站长忙说:“没啥,没啥哩,都是为了工作……这文件上我也签了字,辛秘书,你看行么?你们领导们啊,水平就是高,高得都出了格,我们这高梁花子一辈子也学不乖呀!”“千万别这样说!我哪是什么领导……”辛秘书说着,看见文件上又多了二个字:皆可!“李站长,你——怎么……这文件有王书记、新乡长、张副书记等领导的重要批示呀!”辛秘书惊诧不已。
这时候,李站长笑得更爽,且边笑边从怀里掏出一瓶北京二锅头,说:“来,看得起老哥,先喝酒……”说着,自个斟上了一大杯。辛秘书推脱不能,分咐交通员从伙房端上即食菜肴。俩人连喝了三杯,李站长这才沉着脸说:“小老弟呵,有几句真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辛秘书忙说:“但说无妨。你我既然认作兄弟,我正巴不得有人指点迷津呢。来,我再敬老哥一杯——”
喝下这杯酒,李站长开始醉醺醺地说:“这酒要比官场痛快多了!……这官场之事,打个比方吧,好比捻着线头认针,要仔细,要勤奋,但不能……不能老是认真(针)。就说你惹出的这个‘可’字,就有许多……许多的奥妙……”
辛秘书震惊之余赶忙抱拳:“请教大哥,都……都有……什么奥妙?”
李站长表情神秘地在空中比划着说:“你看这个‘可’字,上面一层天,日月星辰,那是星光灿烂啊!然后呢?由上到下,一杆子插到底,倒是干脆利落。问题出在哪里呢?集中在这里:一点钩。这钩象什么?啊——你说象什么?……象个大镢头啊!”说着揽过辛秘书肩头突然伤心起来,“你我自小都是刨大镢头的,刨起来刮风!这官场之中,可这大镢头……大镢头……你我刨得动吗?单说这根大镢柄……”他说着用手指蘸着酒液于桌上写下一个“可”字,然后指着可字的竖说:“这根大镢柄,在下面镶个小镢头,单单说举……..也举不起来呀!象查处农民负担这样艰巨的事,上面一级又一级地贯彻下来,要当真执行起来我们就……就……难死了……王书记难,新乡长难,副乡长更难,我们就…….就……难乎其难啦……”李站长又指向桌面即将消失的“口”字,说:“看见中间这个‘口’字了吧,它位于天地之间,有哪张口不是吃的咱大镢头种出来的粮食啊!……”“就是啊!”辛秘书激愤道:“看看现在,哪一级哪一个部门真正做到了为老农民服务啦?”“服务?搜刮!”李站长突然瞪大血红的醉眼,摇摆着脑袋,许久才迷津起来,诡秘地问:“搜……刮……入……口……口又是什么?你说?说——口是人哪!是人,你小兄弟可……可懂吧?所以,这人一个头七个窟窿,一旦遇到‘大镢柄小镢头’的事就…….就变得特……特怪……而一个字的奥妙也就特……特深……”说着说着,李站长的头颅低沉着不省世事了。
抓起文件,辛秘书醉眼蒙胧着,重新打量着每一位领导的精妙签字……这些字翻腾跳跃,云山雾幛,姿态形体纷呈,且变化莫测,令辛秘书不寒而栗。此刻,他方才意识到山高水深,体悟到在“可”字的背后隐蔽着多少繁杂和难言,不由感慨万端,自言自语:“一层天,插到底……”边说边拿起桌上那支念大学时的钢笔,在“处理结果”一栏用劲地写上“都已落实”四个大字。写完后身心俱裂,顿感悲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就又拿起一支红笔在这份重要文件上圈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问号很大很长,整个儿占居着辛秘书的感觉空间,难眠中还浮动缠绕了半宿……
第二天早上,辛秘书醉沉沉地醒来,一眼看见王书记用左手举着个小收音机紧贴耳朵走出大门,张副书记在后面急步追赶。辛秘书发现王书记的背微微驼了,步履也有些蹒跚……视网撒开,他看到乡驻地东西大街完全打通拓宽,开发区小楼并排崛起,商品房炊烟袅袅,白龙马沐浴在霞光里熠熠生辉……
白马乡一派繁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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