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油灯摇曳犬儿
第二天下午,在上海应当吃点心的时候,邻院狗叫,是犬儿又笑逐颜开地,带来一伙男女。“咯吃啰?”他们见面就这句。
请坐,发烟。
村姑和女生见面就熟,喳喳哇哇进里屋去,是相互刺探秘密,窃窃促促。一会又带女生拐往草房后面去,哦,原来知青的茅厕早搭好了,在芭蕉丛旁边,坑里还没屎,香茅坑,笑死人。
更好笑,见茅棚顶上吊着根稻草绳,说是揩屁股用。啊,上海用草纸,还嫌糙,草绳不擦烂屁眼?不会的,村姑说,擦多了人,就软和。喔,恶心,但别叫出口。当然随后就剪了那股绳,当然永远有那股绳,在脑子里晃悠。
“上海公园有美人蕉,叶子有点像芭蕉,开花根本不一样。”朱哥回答:“要热地方才有嘞,芭蕉一瓣一瓣开花,十天半月,谢了一瓣,留下一排小果果。等上三四个月,看花瓣小啰,就把花朵斩掉,留下一串果果,慢慢长。也要等小半年,才长足得熟。它根子会伸朝茅坑这边,得着肥料,最好啰,长熟了得大个;旱季,逢到街子天,就挑一担水浇给它。”我一听,等不及,半年和十年有啥区别啦,真懒得去浇水;真不如大串连时,轻易吃足芝蔴香蕉。
村姑们回屋来,取笑女生,怕上厕遇见蛇。朱哥说,赶快,你们去把芭蕉枯叶剃下,把周边杂草铲下,搞光生了,蛇不来。“你怎么不去,光会说”,“那你当青年队长,我去做活”,笑嘿嘿斗了阵嘴。
朱哥比我们稍大,农民模样,穿补丁的中山装,老乡叫干部装,再老辈的将那叫作官服。像知青穿中山装,上面袋袋插钢笔,是脱产干部样式,老乡叫“公家人”、“官家”。
朱哥自谦:“青年队长不算啥,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副业队长,妇女队长,民兵队长,好些些噢。还有,会计、出纳都重要。干部难得喊开工,就搞个青年突击队带头,只是十来人。你们也加入,就更好玩。昨晚生产队开会定的。莫急,慢慢学。”
千里奔波,远道而来,进村歇一天就该下田,倒也不觉伧促。一是住、吃、用已预备周到啦,二来生活简单,打开铺盖卷就得。也因为是先进队,有这些些待遇。大多生产队,知青去了住羊圈,但没青年突击队去带领,但出不出工也随意。
有个小伙点烟不着,是电石磨光了,我们献殷勤,找来电石。朱哥见小纸包里米粒似多:“就给六粒啦,男队员都有份。这东西三月街都不好找。”——农民下田干活,火柴带身上肯定都揉烂了,所以打火机风行,只老辈还用火镰艾绒。
朱哥说,这一去,甘蔗要薅三遍,水田要铲埂子,旱地要薅包谷,锄头得称手。——听弗懂伊讲点啥,大概侪佬难额,心里有点慌。只晓得采棉花,以前下乡学农的经验。
队上给我们备下的板锄是供销社新货,朱哥掂量,都好使;逐一催紧了木楔,再泼上水:“木楔子涨水,锄头不松脱。”犬儿噢噢出声,泥地里抠出块碎瓷,刮锄柄上棱痕。“啊,犬儿有心”,他们这就突击,把锄柄都刮顺溜了。
“犬儿聪明又心好,偏是哑巴,真可惜!”我很是感叹。朱哥见女生已走开去与村姑密语,便与我等窃窃,说出那段奇异,超过天方夜谭的:“犬儿妈从山上背下大筐仙人掌,到家就跌倒了,抽筋、发抖、脸色寡白,满头冷汗。季爷赶紧抱她进屋,晓得是饿极脱气,喘几口就得死,该即刻抓只鸡,剪下鸡头灌她鸡血。那几年里,百里地没听鸡叫啦;莫慌,赶紧用秘传古法,射精血给婆娘嘴头,果真救活。我岳父跟犬儿爹打老友么,晓得这桩事。那回要是她妈过气啰,乱作一团,犬儿也不得活;他啃吃仙人掌,口舌痛,就死命往下嚥,喉咙都扎烂了。好在他爹有药,慢慢救过命来,话是讲不成了。”
作孽啊,不然犬长成了,必是好汉。——拿金镛武侠比,犬长成了,该像谁?那时港台盛行武侠小说,我们都不知道;要十年后,上海小青工率先看金镛,说早晓得,大侠中派个过来,翻进那个海,随手就将四人帮办了。我那时却设想,假使犬儿去呢,三掌打翻三个;好汉不与女斗,只吹口气,老妖也跌例……。
然而当时,我是将三国、水浒中人物过了一遍,似乎好汉都有点像犬儿,可惜犬便遭灾了。朱哥说,可怜人多嘞,饿死的许多人,投胎都不得做人。我怪异了,瞪着他。他蛮正经说,饿死鬼情愿投胎做猪,得吃几天饱,阎王批得手都酸。唉,哑巴的犬,勾出情绪五味杂陈。
犬儿家是我们左邻,鸡狗之声相闻,院落人景相望;明天一早,就由他带我们穿行长满草、沾满露的田埂,出工去。陶渊明:“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岂不前辈老知青?不过他是单干,也无关再教育。他有点劳作自怜的意思,我们却忐忑着,人生新开端,做啥,想啥,侪要让贫下中农管唻!
远山宛延,落日晚霞,心生一份上海的眷恋。一旦夜幕垂下,只有煤油灯的火苗相伴了。在老家,曾无“杜鹃声里斜阳暮”之愁,夕景相隔楼外楼,都遮在高楼背后的,天既昏暗,灯光即明,何曾惆怅。
下乡的第二天,已知从容点亮油灯,迎接黑夜,似乎与它已相守了长年。——小灯的灯芯如一支光的蜡烛,这标准化生产,出自街上铅皮匠:一根穿上绵线的细铁皮管,腰间焊着小圆铁皮,盖在初中学生用过的墨水瓶上,瓶里装上煤油即成。食用油脂都粘稠,唯煤油液态如水,农民称之“水火油”,真聪明。夜临小村,烤茶吃的碳火陆续熄了,就如城里电灯陆续关了。茅屋的主人们睡去,就知青舍得点油灯。一只鸡蛋换一两水火油,够农家点一个月,我们却两三天就耗了,比记分员和会计都费。
——小油灯至今印在脑子里,每逢心境莫可名状,便浮现出小火苗的它,且有犬儿的影子在其中。
(200-27·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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