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三桩错
说过了，村里翻修羊圈的劳务，并非全无补偿。改开后知青回原籍，小平说，安置下乡的钱，以后专用来安置返城。
我们这批来头大，是中央财政贴钱；接着的各省市出去的，多由地方财政给；挨下来小城镇知青呢，等而下之了。等到安置返城，却是大城市的难办，白居易的故事：“长安居之不易”，大城市哪有住房，便宜如羊圈？一夫一子一只小房间，门外头一只水笼头一只煤饼炉：女知青的梦，也仅仅梦而已。梦中又回到了羊圈，……冬暖夏凉的草房，左边尽头是灶，喔唷，撞到了水缸……。
——羊圈刚修好，知青的车队也快到了。在火车上我曾想，到乡下要自家搭棚棚住，阴沟本来就住棚棚，我搭过鸽子棚，阿拉可以帮独头搭一间。到乘上卡车，走公路，还是沓个念头，并且看到公路边的确有草棚棚。羊圈还在意外，谁知道进村去住哪儿？
上公路，大卡车日行夜宿。住旅馆？没得的事。县委招待所？那是乡干部来县里开会住的地，装弗落嘎多知青；结果是去县委、地委党校打地铺。党校侪设城外，比如古巴去井边打水，踏勒块碑，低头读：“南山别野”，老布轻声笑：“别墅”！俩人又望眼找南山是哪座？我晓得额，是虚指，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思，应当是老早额军政要员退休额闲居处。旧官僚枪斃了，别墅充公，做党校，各地佬多额。大院有门卫，知青关进去，过一夜，逃弗脱。
但大皮交要逃脱，覅忒轻松噢！囥了只馒头，厾拨狼狗，再翻墙头出去。结果四周墨擦乌黑，根本毋么店家卖香烟，快点又翻回去。狼狗大叫，还好拴牢额，否则咬杀伊唻！左右看看，好像毋没人发觉。
伊装着没事，回到房里，故意吹只老牛匕，再加料，越加起劲，好庶盖自家慌乱：睏地铺，阿拉到北京串连，也沓能睏地铺。我有次一夜天毋没睏噢，沓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跟毛主席握手唻。奈我沓只手弗得了，全国各地红卫兵，通宵排队来跟我握手。噢，我装成毛主席沓种笑，一夜天里握了几千次，手肿起来噢，差点残废；还好出了名，送进解放军总医院了。
大皮交吹牛正扎劲，工宣队来寻伊了，刚刚伊翻墙头事体蛮严重，工宣队门口头勾勾手指，伊面色一变，毫捎（尽快）跟过去了。……
马上工宣队出通知，大皮交关一夜天禁闭。其实伊翻墙头是小事体，刚刚瞎吹牛，犯额错要严重得多！老布讲，毛主席跟啥人握手，侪安排好哎，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大人物额子女哎，伊只赤佬哪能好冒充！话说回来，大皮交咬定是真，也查不清的。
盘山路，像生理课上的大肠挂图，盘曲弯绕，车队时速也顶多十几公里。目及山景萧疏，心有惆怅；又远看云遮雾障处，林木森森隐约可见，加之俯看山谷村坝有似绿洲，又得一分宽慰。若是驼队行进沙漠，十数日才一见绿洲，那目前还算好。假使阿拉大炼钢之前来，倒真额是既过野猪村，又望快活林，可称好风景。
不知近景远观的变迁由来，脑子混淘淘，也无从兴慨。逢上穿行集镇，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往往一遍，街区已过。“街”跟上海额“马路”哪能比？无法比：街上的平房舖面，瓦顶杂凑草顶，全是土坯墙；来到另一个世界了，童话里也毋没过。天堂？人间？地狱？侪弗像。厨窗，霓虹灯，冰淇淋，奶油蛋糕，巧克力？简直反动透顶，花岗岩脑袋！正值旱季，连水果摊都休想。
老图一路来吃香了，伊会从地图上估到中饭啥地方吃。侪是陌生额地名，传来传去，蛮难拎清爽。到了，我要紧跳下车，上厕所，又没手纸，左右看看毋没人，扯了一截标语。吃中饭前头额忠字歌，只赶上最后一句：“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刚刚我扯额一截纸头，似乎就写“阳”字？工宣队师傅用极严肃额眼光瞪我，但完全弗晓得关于揩屁股的事。
每日伙食，侪是白米饭跟炒蔬菜；菜有特别额油香，是肥腊肉熬油额美味。油渣几乎就是细切腊肉皮，嚼弗动额，但照样好吃，嚥下去。几个列宁装，又一次表现突出，将油渣小心捡出来放枱面上：“毛主席说他不吃猪肉了，我们也不吃。”大皮交盯着枱面，眼馋的样子，不懂的样子。其实沓几个搞颠倒唻，是饿杀人辰光，毛主席讲不吃猪肉了；到后来毛主席畅游长江，又讲自家只吃过一次武昌鱼，平常侪吃红烧肉额。
油渣真额香，上海食堂里炒青菜，绝对弗会油水嘎足，云南人真算大方额。知青们倘不知这等饭菜来之不易，等闲食之；带队的再三说：不准剩饭。又有一天，是庆祝最新指示发表，菜里有豆辦大小炒鸡蛋片，我捡到五片，先吃脱。有人是捡到六片，放到最后吃。据说沓种天性额人，运道也先苦后甜；真额，后首来伊拉上调，侪比我早。
庆祝最新指示，还有只应景额节目，就是让伊个朗诵团员，当众读了遍《愚公移山》；因为山路艰险，要鼓舞士气啊。读毕解散，几个军装模子又一堆议论，指看重重叠叠大山，老布讲：愚公弗来事，就用原子弹炸呀，一颗原子弹炸平一座山，总来事伐！全人类就要解放唻，原子弹剩下来，就搞和平建设：炸平山，变成万顷良田唻。哦，嘎大心胸，我听了一嚇，映象深刻。——隔廿年光景，听到有传言要炸脱喜马拉雅山，向大西北引进印度洋暖湿气流，我就直接怀疑沓种闲话，是老布额首创。
中上下车一次，像放风，进口接出口。茅坑龌龊，越见恐怖，脚踏进去劈劈啪啪响，满地蛆虫踏暴脱，白浆四溅。恶臭真不可挡：“哪能弗用抽水马桶啦！”沓能讲额人，忒弗领市面，发梦话。至于小学生守则“饭前便后要洗手”，倒是免了。不过厕墙炭画额生殖器越来越逼真，又是额外性教育了。
小姑娘看见厕壁塗鸦，觉得有损贞操吧，钻去农家茅厕；一滑，幸亏练过双杠，撑牢了；手脚侪是污（屎）。善心的农嫂闻声，挑一担井水来帮伊冲干净。爬上路坎，带队的一看见：“啊呀，寻侬半日唻……！”听伊哭诉要回家，“侬出发辰光弗是表过决心啊！……”
看到伊吃批评，边上我倒有一丝宽慰，我也因为撤污，踏空忠字歌，但伊犯错更严重，直接违反三大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过比起大皮交翻墙头，其他侪小儿科了，覅紧。
（200-2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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