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牛羊们
汽车上坡，踩油门，噪声大，柴油味大；下坡则颠簸，尘土大；路面稍平缓时，感觉也稍好，也知道快要穿过个集镇什么的了。已经听说了，要等逢十才赶街，我还是极力搜索街道，想万一能看到猎人打了老虎，驮来卖；这都怪那个上海吃客，勾起我念想。
——他说的：讲起来佬有劲（好玩），我还吃着老虎肉哎。山里厢少数民族打野物，用马驮过来，当街剥皮，开膛破肚，心窠血还热乎额，可以用麦管去吸，有人肯出钞票。跟广东人相信活剥蛇胆，一样道理呀。
就用一把匕首，庖丁解牛一样，一块块缷肉，便当煞；趁新鲜卖光，所以便宜。弗可能冻鲜呀，要么晾干巴肉，雨季是烤干巴肉。老虎骨头价钿比肉大三倍，怪弗？虎骨是药！——卖野味跟卖小菜一样，平常来兮。
伊又讲到牛：日本投降前头，美军集合昆明，多到五万人。大兵挑剔，嫌水牛肉粗，龙云命令各县用水牛耕田，黄牛群侪朝昆明赶，除脱留种的小牛。头蹄内臟弗吃额：“NO、NO”；屠夫装一筐背回去，大街上卖汤锅牛杂碎。叫化子去讨，几天就吃胖喔。我留意了，隔了多少年唻，田间的黄牛，比水牛多了。
龙云新政已经廿多年，伊又讲，龙主席奉行三民主义，更倾力救亡；还有飞虎队帮忙，赶脱日本轰炸机；昆明哉唻，比重庆、成都安逸得多。就沓能嘎，谐和美英军力，准备缅北大反攻。
老百姓侪拥护龙省长，因为几乎弗交税么。云南财政以前靠出口矿料，龙云辰光发展冶金业，出口铜、锡、铅，已经弗得了收入唻，外加稀有金属更值钞票，沓能就抵消了军费，老百姓负担小。所以龙省长命令，大家侪听额，征调民夫，去修路，“走，出门去长长见识”，乐哈哈上路了。
龙云自家是彝族，待少数族侪蛮好，帮伊做大事体额又大多是汉人世家大族。讲究仁义呀，得道多助，跟飞虎队长陈纳德也生死之交！
——讲是老上海吃客，有见识弗，脑子嚇清爽！只不过后头有点事体，伊还弗晓得：云南八十一个县，县长个个唯龙云命令是从。和平解放唻，地方上都顺着龙云，县长们大多辞职归田。一直到龙云做了大右派，沓点县长也统统作反革命右派清算：哄伊拉来昆明开会，一网打尽。讲起来还是多活了好几年，否则镇反运动就枪毙唻。原来拥护旧政权的滇民呢，佬早已经敬畏新政权了。沓点事体，当年乘卡车时弗晓得额，下乡了还是弗晓得额，我是到老了才晓得。
哎个老上海肉师傅（吃客），讲了点老昆明故事；后来云南州县上事体，还要听知青补充唻。不过讲起来出入佬大，为啥？知青一大半经昆明南下，小半是经昆明北上，经历就弗一样唻；就像支疆，去北疆，或者南疆。云南除脱南北有别，还分山区坝区，比如阿拉沓批，插到滇西北低洼坝区，种甘蔗，旱季热到四十度，又有点类同南面橡胶林场了。
哎些异同，只算是地理层面；社会层面，知青见识有限，还要下去后听老乡“冲壳子”。哦，以前么，南北一样富庶的，农牧业昌盛；突然来了个饿杀人年代，全国沓能，滇民“也老火啰”。好唻，覅多讲了。但不妨打听点有滇北特色，又跟后头知青关联额，比如羊圈……。
村落后山是疏林柴岗，乔木灌木间长，草本藤本兼生，山羊群欢喜游走其中，花草叶藤，采食鲜嫩。老山羊还会上树唻。但大炼钢砍柴树烧炭，随后灌木根兜掘起来当柴烧；全省几乎无例外，毁林，水土流失，满山薄土只长浅草，箐沟也干涸了；山寨除外，村坝从此无羊群啦。每村本都有两三排羊圈，后来安置下放的和插队的，都改了做宿舍。啊，插兄的羊圈青春，心中梦中的，原来这来历。
牛也少得多啰，瘦骨嶙峋退役耕牛，和不孕黄牛，才准宰杀。嗨，以前噢，草深，牛壮，上山一大群；宰牛，吃剩了做牛干巴。牛干巴啥子样？知青都见不着啰，锅头捹一捹，好吃得狠！老乡这般夸口老日子。
这时农民吃肉，几乎就杀年猪那一顿。农家催猪膘，用米糠麦麸，再省出点杂粮去，也只够催肥一只百十斤小土猪，宰了可得六成肉。政策是杀猪交半边，收购站“那个狗日的”，要收“公的半边”，就是带脊骨的大半。有个木匠斧劈精准，生生两分脊骨中缝，交一半啊；不可以，“你莫反对政策！”无奈另赔上几斤肉，舍不得，汉子边走边脏袖子抹泪。
交过“任务猪”，呼亲唤友吃顿肉，快活一回，然后腌得十多斤腊肉，就是合家全年的油脂。回想以前有得吃，难免怨言，公社干部却怪村民旧风俗：“有肉一顿干，无肉烧火向！”老天，老日子里够吃啊，才有吃年猪旧俗。那年头猪一群群的，年猪有四指膘，街上每天都宰猪。
老乡日常做饭，切指甲大两三片肥腊肉，小火煎熬，油润锅底后拌炒干辣菽、盐巴，就叫“干捹捹”；跟着嗤成一碗“蘸水”；将清煮瓜菜蘸着咸辣下饭，就算好日子。
辣得，老农民又抹汗又擤鼻子，笑咧着嘴，再添碗包谷面饭。骄傲得狠，比隔壁吃不饱的强多啦。是人民公社大食堂散伙，又饿了几年后，才有这好日子的。所以不能忆苦思甜，老农民乱不清，哪年该叫作苦。但征兵验体，年青人总是营养不良、肝肿、贫血，——吃得嘎少，做得嘎吃力（累）能不瘦人国？
——乘卡车进滇时，已经吃到了腊肉，却还不知其贵重哎。连带滇民和龙云，都有待探究哎。有过《我们新疆好地方》的电影，结果去好地方的很苦；有过《五朵金花》，金花都已失色，我们却还抱着憧憬。
（200-2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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