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苦甜苦甜
公社干部教育群众，动员交粮：织布炼钢守边疆，都要吃粮啊，还要支持世界革命啊。越南兵是有新军装的，老乡却一向补丁加补丁；钢铁也做了枪炮，犁、耙、锄、镰呢，钢锋俱损，将就着用而已。老乡在干部跟前乐哈哈，回屋里咂口烟，摇摇头，说命苦。唉，宣传教育没做好，觉悟其实不高，社员群众两面派，公社干部竟这样怨怪。“忆苦思甜”也曾试点，误会了，都去说老日子好；颠倒啦，要不得。再换个村试点，却说现今比浮肿病的日子好；也不得的。等我们进了村，听到后就想，比起来，还是上海郊区的干部聪明，做了糠饼弗加糖精，“叫拏吃苦头”；还推广到市区的学校了。
原本，边民连剪刀都“有不起”，用牙咬修指甲；怪不得，旧习俗多，觉悟也肯定不如内地。想起来晴雯临死，是掿自家指甲咬下来送拨宝玉，这倒有了印证，指甲是兴咬的。因为古已有之，老乡不埋怨这事，宣传教育就不扯这啦。嘿，当年就这样？啊，大致这样吧，知青一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边又读报宣传，提高老乡觉悟。逻辑上不通啊，莫非就是辩证法？于是再教办来解释：知青不过是传声筒啊，提高老乡觉悟的，终归是伟大领袖。知青刚要翘尾巴，马上又夹起尾巴乖觉了。
云南本来只有山间小路，没有土公路，只有马帮，没有卡车。山间铃响马帮来，好个梦境。通公路了，梦碎了，政策来得快了：粮食拉出去，知青拉进来。添了这多新奇事，还有呢，后面慢慢说吧。
其实我们还没来，边村已经别样地稀奇了：老乡都瘪着肚皮，瘦小，尤其十岁出头，饿着那几年、又已担当重体力的那一拨，活脱小瘦猴一群。我们乘卡车一路进来，就惊讶来到了瘦人国，非但人，马牛猫狗都皮包骨。等下车进了村，老乡却发现知青都胖人国来宾，一个个认过来，叫成胖子、小胖、大胖、矮胖、高胖……，阿拉被重名的很多，很多“胖”。要命是公社第一次开再教大会，吃过会议伙食“八大碗”，大家撑圆腰肚，公社妇女办主任，慌慌张张找到再教办主任：我看好几个女知青都有孕噢！哈，稀罕的边地。
旧时，云岭葱郁，箐水长流，田坝舖禾，村寨错落，曾经是富庶去处。老上海有个吃客，抗战辰光避乱昆明，听过伊讲故事，叫人垂涎。我贪吃呀，专记得哎些。
——春城物事佬便宜，只是蔬菜水果品种单调；菜式、小吃毋没几种，叫得响额，汽锅鸡，过桥米线、火腿蒸鸡棕。讲额街边店，大酒楼当然“五海”了。还有特色店家唻：新亚饭店额过油肘子、东月楼额锅贴乌鱼、映时春额油淋鸡、松鹤楼额腐乳肉……。
——山货中香菇木耳胡桃笋干，上海人欢喜额；一落雨，松茸鸡棕野菌遍街卖，山珍只跟小菜一样价钿。牛羊肉独多，云南一山四季，高寒山区的牛羊，到山脚过冬，照样吃草长膘，好养啊。鱼弗多，虾多，也弗忒多，是当地人弗吃，便宜来兮毋人买。
江浙同乡会江会长，龙云请来帮伊做铜像额上海雕塑家，伊迭搭就天天流水席，要么牛肉汤面，要么羊肉汤面。交关人去，老板吃面谈生意，工人吃面寻生活做；弗管啥事体，侪是帮忙抗战么。江会长么江小鹣呀，大名头唻，孙中山、黄兴、陈英士、蒋介石，交关大好佬（大人物）铜像，侪请伊做额。
云南猪罗也一群群野放，拣骨架撑大额关起来催膘。火腿、腊肉就佬多；还用猪肚、大肠灌麻辣香肚、香肠，马帮带了上路，等于罐头。江小鹣人面广噢，有爿广东点心店迁过来，发明火腿馅饼，啊呀，又咸鲜又甜咪咪；摆勒江浙同乡会随便吃，名气一记头出来，同乡会是上海人大本营，沓只味道先是上海人欣赏，再昆明人跟进。
北方额生物教授到昆明，掿云南牛羊猪分类评级，侪归良种。就是争弗清爽，为啥嘎大额滇池里毋啥鱼。滇池旁边小河滨里是有鲫鱼啥啥，但滇池水忒清，毋没微生物，鱼弗游进去呀。哦，古人讲水清弗养鱼，有道理。
还有好白相额唻，西南联大刘教授欢喜云腿云土（大烟），号称二云居士，胜利后留云大弗肯走了。伊也狠来兮，刘叔雅，章太炎大弟子，孙中山勒日本辰光请伊做秘书，所以后来伊敢对蒋介石拍枱子。碰到宪兵缉毒，赶马人急中生智：“这驮子是送刘教授的！”放过。龙云向中央呈文，也请叔雅先生起稿哎，谢礼无非是烟土唠。——据说解放后是周总理批准刘文典的特供烟土。
蒋介石生性多疑，伊下野几年里也当过江浙同乡会长，晓得会中藏龙卧虎。比如沓趟浙江的中央航校、国立美院、还有物资委员会迁昆明，侪江小鹣牵线额；军官、教授政府要员，常来同乡会，跟内迁额工商界济济一堂唻。龙云又称云南王，刘叔雅之流又名望高，真有点象独立王国，人才、经济、军事全备。老蒋弗放心唻，让端纳来一趟看看。江小鹣到西山龙云别墅会端纳，讲点啥，别人弗晓得。后来江小鹣急病死脱，有人讲是老蒋灭口，真还假，弗晓得。
——当地猪鬃粗硬有靭性，近似野猪额，做刷子清理炮膛最好，所以云南钨、锰、铬、猪鬃等，可以出口调枪炮；装备好滇军，又支援中央军去抗战。滇军东进抗战，死几十万人唻！正义之师呀，但老蒋就是疑心重。
四○年后打仗消耗忒多，来避难额人也忒多，云南物价涨了，不过“飞虎队”还是由当地给养，请上海大菜（西菜）师傅，弗吃美国罐头。昆明人最最崇拜飞虎队唻，好吃额侪捐拨伊拉。否则昆明就像重庆，拨日本飞机炸得稀烂。
美国罐头其实蛮哉额，上海人吃得来，可惜花头少：午餐肉、清蒸牛肉、罗宋汤。云南人压拨伊都要吐出来：不辣，糊沓沓，“吃屎一样”，好笑弗？特个物事是军粮，到期清仓就散出来，昆明碰得着。
昆明还有个好处，春城，四季如春，美国兵噢，天天要女人。当地风尘女人，拨大兵搂着，坐吉普车上大喊大叫。忒坍台唻，昆明人讲：咋个不日死几个！云南人身体小呀，小女人体重大概只有美国兵四分之一。政府禁令了，讲有伤风化，弗准公开。伊点女人就坐马车去机场，戴顶笠帽遮脱头面。
——老话里，有这么样个云南的：丰饶、生动、有趣。
（200-2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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