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各路人
老尼夸奖独头毛笔字好,上海首创新魏体,风行全国,伊就讲得清爽:间架照魏碑,因为用排笔刷大标语,所以笔法特别点,字形内圆外方,是因为排笔额转折。伊就因为改练新魏体,勒造反派迭搭蛮吃香。——后来到了乡下头,独头荒废了书法,只靠捏锄头挣工分了。乡下识字额弗多,毋啥必要写字,碰着结婚要写红双喜,知青中随挑一个去写,农民分弗出好坏。
我有个远房小叔,有怪癖,大家嫌贬伊。料弗到就凭书法好,伊做了造反派的军师,大家又去托事体。独头小小相似,红卫兵战斗队叫伊刷大标语,然后送伊几只像章。扫四旧,独有书法辰旧吃香额。我还晓得一桩大事体:造反派书法新秀,合力请出朱季海,当场观摩伊写十六个大楷字。
从中央文革到地方造反派,无不热衷书法,风气呀。上海象谢稚柳、来楚生,侪打倒过,名头也还不够。朱季海呢,章太炎关门弟子,各头大,辈份高;五十年代起谢绝聘书,弗肯改造思想呀。正因为弗在职,毋没本单位造反派去揪斗,蒙混过关了。文化界,辰旧买伊账,上海出版古籍碰到疑难,可以凭出版局面子,去苏州请教朱先生。
沓趟由出版系统造反派,奉送一大包清宫笔、墨,请伊出山一趟。晓得是抄家得来,老先生照样笑纳,随时宜谓中庸哎。先生穷得要死,吃救济金;将一堆笔墨卖拨识货额,六块洋钿,是桩大生意。每礼拜吃一碗鸡鸭血汤补身体,算下来够开销一年多。
吃血汤,倒退到茹毛饮血,朱老戏称。实在伊是有过教训,要保命,预防浮肿病复发。困难时期,曾有友人赠杏仁糖霜,救了伊浮肿,先生诗谢:“人间有甘露,昨夜结为霜。之子亲携赠,高情世敢当。玄亭休载酒,衰疾正须糖。解擘仙林杏,何劳写禁方。”诗篇貌似冠冕,又暗含讥讽,比如“禁方”,就影射彭氏万言书犯禁。唉,象伊沓种顽固反动,早该做右派送甘肃劳改,去从干屎里,抠出未消化的黄豆蚕豆,细嚼慢咽补身体……。
老尼朝我看,眼睛里打个问号:朱先生沓桩机密事体,伊只听到过点毛毛雨,我哪能嘎清爽。我只是含糊过去。多少年后头,才有机会告诉伊,抗战初期,太炎先生勒苏州发起“老子军”,我祖父就是“有钱出钱”的角色;由此结缘章门,我爷跟章门弟子也一向交好……。也是好多年以后,小表哥告诉我,朱季海,其实是内定的“控制人员”;伊抗拒改造,摆明是敌对,但又要利用伊哎。毛主席发表啥最新,碰弗碰用个典故,夹忙头里,只有问伊,才知出处、正解,所以“内控利用”。
——世道变了,过了五十年,知青侪退休了,养老金够用,发财也弗眼热,侬吃得落多少、睏几只床?还求啥,鸿鹄高志,承道统,求文明。季海先生高寿,跨世纪而学界硕果之仅存,大家纷纷誉其当年“沉默是金”:山高水长,委屈求全,以期传道解惑。也不过一时的兴头话,先生始终等弗到放胆直言之日,几部遗稿,还侪是古籍校注。
孔子讲:“朝问道,夕死可也。”“道”在多方,文化载道,艺术载道。就等民族文化火种复燃,仁义重立,中国人才心安理得。老知青树老根多,受教了,觉悟了,也不妨文艺宏道。阿拉三个,当年西去列车上额难兄难弟,倒真额又聚一堆,吃茶,读《芥子园》,学海派,商量商量,弄点啥。老尼搔头皮,伊已经专攻漫画,但是画啥呢?伊胆小,怕惹上妄议啥,复归无语,辰旧泥菩萨了。这都后话。
——送晚饭了,老尼跟手推餐车后头,又偷渡回去。号称是“最后的晚餐”,明朝中上可以到昆明。火车慢腾腾开过贵阳站,是隔天清清早。啊唷,真额喏,贵州穷呀,火车站嗄简陋!“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钱银”;一点弗错,阴雨天呀,看出去是雾蒙蒙额山连山,火车站破落呀,几乎像上海郊区长途汽车站。四个伟大的标语,雨朦中还大看见;但站上人对知青专列,都没激动,没感动,三忠于都白做的,忒落后。云南人又会哪能嘎?
车窗外,景观变化,车厢内,今朝跟昨日、前日,辰旧差弗多;好象神仙洞里,可以弗管世外;几个睏醒过来额两排扣,还勒算老账。伊拉觉得,一对大翻领,去广播间唱了趟样板戏,占多了秋色:“工宣队应该让侬去朗诵首诗额呀,俩个犯错误额,反倒出风头喏!”“弗是额,侬想么,假使大家侪讲是逃脱捉回来,就变成工宣队拆烂污,事体毋没做好,所以……”。这一歇,听到女声朗诵,咬字归声,象煞电台播音,是长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激情澎湃,思绪高远,是支疆年代的名篇,声誉高过《我们新疆好地方》。不过一笑“稍息”了,是沓几个女生又逗乐玩,其中有个擅长播音的。
浪漫与现实毕竟弗相干,知青去新疆,生活反差忒大,住地窟,苦熬难度日;军垦连队劳动当打仗,轻伤弗下火线;又要侬向舍命保庄稼额抗灾英雄看齐,心里起恐惧。三年转正后探亲,囡抱牢娘哭噢;上海人大都冷静了,“覅想得忒好”!侬看,就算探亲额好事体,来回奔波,还费一个号头(月),还吃足苦头!
啊,俗气!沓点闲话,伊位覅听额。党的女儿的女儿,特殊材料制成,“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歌声一起,恨不得插翅飞去的。“可以大有作为”,一句顶一万句,还去听那些。
实际上,沓桩事体佬有讲究,不过讲起来佬反动。听朱先生随便讲讲:古辰光么,屯垦边荒多有,官府张榜,征招失地流民,许以垦荒地权,资以粮、种。贫民成家立业有望,甘愿苦做;十年树人,边民安生,交税服兵役,公私两利。再比如元末战乱、灾荒,人烟稀绝,明太祖“湖广填四川”,就是迁湖南湖北人口去四川;还有山西人口迁河南河北,淮南人口迁淮北,都就近乡土,莫违常情……。
——沓几个觉悟超前额排头女兵,驳斥邪说的;坐位号一二三四,就坐厕所间斜对面,厕所门一开,扑面恶酸臭,伊拉屏牢,弗肯叫出来;正宗额,小辰光就学过掏粪模范时传祥,怕臭是资产阶级哎!一路来,伊拉表现都正宗。
大皮交鲜格格,还没进厕所门,就掿出香烟来。“小流氓!”伊拉疾恶如仇,就告诉了工宣队;戴正了军帽,一本正经去报告。后来又看到大昌伊拉,想来也是进去吃香烟,不过沓几个又有点像工人造反派,有派头额,算唻,放过。实在是沓种人狠来兮额,顶好覅惹。
伊拉真理在手,又一向定夺同学中是非,向老师报告,有辰光是纵恿别人去报告,沓能就邪气(非常)有小领导派头,自觉百分百是体制中人。——再过五十年,侬看呀,伊拉辰旧是中国大妈额领队。
(200-1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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