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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14 嘎三胡)

时间:2021/4/29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96196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14.嘎三胡

  火车咣当一震,又慢腾腾开动;好像停岔道上多少年,生锈了,铁器磨得吱吱响。听有人抱怨,那吃光大葱额军装兄,于是发出高论:讲弗定是等毛主席专列过去呢,覅忒光荣噢。

  上海知青去向:黑、吉、内蒙、徽、赣、黔、滇;前日专列横贯江西,沿线“广阔天地大为作为”随处大写,倒想看看知青在哪,在做啥,一无踪影。我又想偏了:太广阔了,行车昼夜还在赣境,满目丘壑田野,无边无涯,知青像小舟,驶向汪洋浑不见;别说有否作为,风浪中求存能否?心中忽生隐忧。——多操心了,举国体制,角角落落都由各级革委会管,侪设知青办在落实运动,掿知青当远方来客,无论专列开到哪。

  大皮交伊拉乐观得多,又寻着话头,开始争吵,云南吃细粮还是粗粮;我额种种烦恼,伊拉倒弗操心额。胖女生肯定来兮:“粳米是细粮,洋籼米是粗粮;精白粉是细粮,普通粉是粗粮!”马上有人反驳:“咯高粱算啥呢?”大家毋么吃过高粱,不过,“九·一八”伊只歌里,唱到大豆高粱。

  “粗粮就是糠饼,忆苦饭吃过额!”沓句算振振有辞。“咯棒子面啥物事啦?”“憨唻,棒子就是珍珠米呀……。”我对生物感兴趣,晓得额比伊拉多,但讲闲话声音小,弗敢跟伊拉去争。我对粗粮一点弗担心,玉米、高粱,侪可以磨粉,加点糖精,做饼做糕,就甜点心唻。糖精是带了三小瓶,一百粒装额;估算过,一斤杂粮粉,半粒糖精就够。——无论专列朝哪开,吃粗粮还是细粮,是躲不开的现实,南北东西大有区别的,再教办也管不了,由天管、地管。

  老布回来了,伢伢交告诉古巴伊拉,是吃香烟额事体。又得意来兮拍拍裤兜:烟斗囥(藏)下来了!兵子弟们会心一笑:机智勇敢。古巴最佩服老布额,就是伊有种理论:解放军比工人阶级高一档,讲起来有点绕。看实际,哎,奈真额摆平工宣队喏。哼,就像老布强调额,护送知青,应当派军宣队。

  老布搬定是拆开纸烟,掿烟丝塞烟斗。伊毋么跟工宣队犟:“马、恩、列、斯,侪吃烟斗哎!”早晓得工宣队马列水平夜壶(差欠),讲弗清爽,香烟交出去算数。——我并不异议老布额异议工宣队,因为工人造反派占了我家房子。但转头一想,毋没工人阶级领导,专列覅乱啊,要斗狗崽子唻。

  我是有兴趣去听伊拉讲的,但等到我跟朋友讲起啥,兵子弟是覅听额。——车厢两头日夜关闭,忒气味了,列车员开开门通通气,车厢接头处,空隙里会有风灌进来呀。不料有个老实相额,居然趁机“偷渡”过来:是“书读头”额朋友,绰号老尼。伊长得方面孔端正,弗大响,叫伊“泥菩萨”,省作老尼。大家追问“隔壁哪能嗄?”伊讲一样额,嘎三胡;昨日倒起劲过一趟,有个象棋手可以盲对两付棋,还各让一只车。着弗过伊,再让一只马,还是输脱,只好收摊。

  老尼带过来一本新书,我凑过去:“鲁迅选集呀,插图蛮好,魏景山、陈逸飞额。哎,上海油雕室画毛主席像额噢,全上海浇毛主席石膏像,橡皮模子原型,是伊拉审定额噢。”

  老尼听得对胃口,朝我一笑。伊学画画,讲:“毛主席定性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以前画人物额侪批斗唻!”我回两句:“上海有两个大概能过关,画孙悟空额万籁鸣,画三毛额张乐平。”“叶浅予也画金猴,但犯额错忒大,还是逃弗过斗!”

  老尼一听对头,开心起来,阿拉仨就立一堆讲闲话。邻坐同学乘机横睏座位上打呼噜。正好沓辰光开中饭,睏兄额份头就拨老尼吃,否则伊回过去吃饭,就难得再过来了。吃碗盖浇饭两角洋钿,睏旅店床铺九角,肯定是哎个横睏兄格算。

  老尼晓得更加多:“万籁鸣画玉皇大帝,下巴生颗痣,讲伊影射毛主席,差点赶到乡下去。张乐平呢,沓个人叫额骨头高(运气好),老底子是画幽默,主角老少俩。碰巧去画个流浪小狙,跟上了穷人革命额潮流,从此转运。”伊有点口无庶拦,人老实;晓得弗,张乐平儿子就勒隔壁车厢。

  魏景山跟陈逸飞呢,侪滑脚唻,去纽约唻,总算留点海派额种。——沓个是后来额事体,当年伊拉也算知青,有名头额知青。顺带便讲讲。

  老尼讲闲话客气,有家教,爷是美术老师,“旧知”。阿拉讲艺术界,兴致勃勃,但几乎毋么人旁听。曲高和寡,所以除脱至交,老尼原来就一向闭嘴无语。至于到乡下后,伊写生风景,人物,牛马,农民看看蛮稀奇,但不知所以然的,说马身上应该长毛,猪身上没得这种干净……。老尼弗响,后来是一生做泥菩萨,少有人懂伊。乡下人理解“泥菩萨”,“老尼”倒又照叫不误;弗像我,因为贪吃,长肉,老乡谬夸我名字,起得好:“见粗”。

  独头语文好,闲话也弗多;伊爷娘算“小业主”,以前顶下一爿街面房开胭脂店(杂货铺),后面隔一小间睏人。公私合营辰光店面属生产资料交脱,“生活资料”只剩一小间。“讲起来大房东更加吃亏呀,我爷蚀脱几年租金,大房东连产权一道出送唻。”伊是偷偷交讲过拨我听哎点(那些)。讲只好合营呀,已经统购统销了,私营进弗着货。——我爷思想改造得好,从来弗跟小人讲沓种。后来再晓得,房产商也逼得侬合营额:房租只准收几角洋钿,修房子又侪要侬负责,明摆要赔钞票;请个老账房管事体呢,还要另外贴出去工钿……。

  独头一直跟我投机,别人面前弗讲哎些额。伊拉俩灰色成份,我黑色。不过一旦做了知青,红黑同学关系起微妙变化:下了乡就难兄难弟了,晓得要同舟共济。我伲已有感受,放心一堆说笑。不过我也忒轻飘点,车厢里有好几个斗过我爷,来抄过家,随时好兜我老底额。我弗认得伊拉,伊拉记得我。结果哪能?后头再讲。

  (200-1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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