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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13 螺丝钉)

时间:2021/4/29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398262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13.螺丝钉

  火车又停到荒僻岔道上,等调度。阴沟从过道上来回,还跟我打招呼:“撤泡污去”。我讲:“停车辰光弗好用厕所额”,“停站弗可以,停岔道可以额”。噢,阴沟卖相弗好,脑子一向拎得清。

  车行已四天,还弗到贵州地面,吹牛的几乎抖完了料。喇叭里,样板戏像笃饭泡粥,弗影响听客各自想心事。

  ……瘌痢跟阴沟一样贫民成份,不过伊欢喜窃窃搓搓,弗像阴沟额弗声弗响。瘌痢原来抖抖缩缩,可怜相;一变,狠三狠四,吃相难看。——小学加政治课了,讲阶级,伊得宠;好人坏人原来迭能嘎分额。啥人再敢嘻嘻哈哈?师生一搨刮之严肃。

  传来传去,啥人出身啥,瘌痢:“贾老师讲额……。”政治老师就宠伊。哎本《小将罗成》连环画,肯定是伊告发额,全班男生传阅,就是弗传拨伊。已经毋没人想得起是我传出去的,老师充公了“封建流毒”,我逃过“立壁角”。

  小人书店陆续关门,小朋友毋处去。编连环画的原著大都反动;古今中外作家,佬佬长黑名单。印出大摞工农兵文集,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爷积极改造思想,教高三语文,要应对高考,每礼拜侪买回一大包新册子,要拨学生传阅额。小文集我一天看两本,越看越昏,怨自家弗懂。此前教辅《中华活页文选》的古文都好懂,哪能就懵了?还好,爷有交关旧书,但未免深奥些,我随手抽出来解厌气,半懂弗懂。

  “哪能还是成份弗好额进重点中学?只看分数!”教导主任忿忿不平,用白眼瞟我。政治课就是伊开额;嘎高的阶级觉悟,可以评模范、入党。

  真额喏,等文革一来,上中学按区划配额,弗考了。贾主任带学生子,揪斗了劳动大姐胡校长,自家做了一把手。不过伊原本也是当权派哎,哪能可以?又有造反派来拉伊下马,斗伊一遍。暗自高兴,虽然早已弗关我啥事体。

  初一开英文课:“Long long live Chirman Mao”,毛主席是大家额;课下,主席只帮伊拉了。我上衣一边兜里囥只小麻雀,一出声,“穿绷(暴露)”;养鸟,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只好抖出来,弗会飞,跌地下,张开黄口,一声声乞食。踏杀!

  拨老师处理无所谓,拨同学们“剃”,颜面扫地。他们或者一边也怜惜小鸟,巴不得自家养,一边又起狠心,不狠心不革命。

  轰轰烈烈的形势一起来,“小将”更有暴虐的,比如上海音院五个系主任自杀,教授迫害致死十多个。音院大喇叭全上海第一,革命口号刚谱曲,伊首先播放,轰轰轰,一直贯通到淮海路。小将们斗志昂扬,走进校院,去大礼堂,就看得到伊拉,合着歌曲节拍,抡皮带抽人。哎个号称天才作曲家,叫劫夫;随便铺张纸,就有一首语句歌。伊晓得弗,害人噢。

  学生也斗学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也谱了曲。叛逆少年,易生暴虐,“造反”、“专政”,顶开心。“沓个拉提琴额小赤佬,看起来蛮文额,嘎阴使、坏透顶,还逼老师唱‘牛鬼蛇神进行曲’。”要死,是借语录歌曲子填词额。

  几年前中考,都还填选志愿,还讲将来想做啥,是私念哎;紧跟领袖上战场,侪是一个兵,侪是革命机器螺丝钉。阶级斗争全面贯彻,学生无不再教育,奈转向来,要拏绕统统开路,管侬好汉混蛋。

  阿拉要去额乡下,也已历经改造,一大二公,政治挂帅,知青,尤其成份弗好的,“押运”下去,更加丧失自我?我总欢喜钻沓只牛角尖,循着“混蛋”的逻辑。坏子女,多数忧心忡忡吧。

  ——猜想将来,猜弗到额,一定要到了实地,再晓得真情:公社革委有个知青办,新上任一个光杆主任,管一百多号上海小狙;最远的知青点,要爬一天山。他怎么管?靠知青户家长来汇报:召集开趟会,招待顿中饭。万一女知青啥人抬肚子,噢,最头痛,算尽三十六计,大事化小。顶想啥?顶想培养个先进典型。总之,曾经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再教办是弗专政知青的,是想保太平的,跟管制右派弗一样。成份弗好,“可以教育好”,也认真的。一直到大多人上调工矿了,也有少数几个培养成典型了,再教办大得意,主任要升唻。

  公社下头还有个大队革委会,也有专职干部,但知青不睬他,嫌他官小。开头也怕,因为他面孔严肃,但老乡都说大队干部不顶事。有事,胆大的社员去公社告状:我家娃娃十月一号前生的,生产队没分给秋粮,我家是贫农阶级!公社挠头皮,就通知大队去调查;村里没钟表,结果说头遍鸡叫,约摸一点钟,前半截生出来了,得分一半秋粮。——大队干部油腔滑调,自知不顶事,人不当他回事,所以分外严肃,想博取敬畏。对知青也不太客气,知青也不送给他电石什么。种种细节,都凭空想不到的,一定要到实地。

  知青沓顶红帽子,党中央发的,都戴上了。已经派好一个贫下中农家长唻,大概等于工宣队师傅?弗对,知青吃香烟,家长弗管额;米吃光了,伊会去跟生产队要。还有唻,明明晓得阿拉去田里偷物事吃,伊从来弗响。跟公社汇报情况,捡好话讲:想必都愿本队知青早点上调吧,减轻生产队负担。

  比起去农场,插队又自由得多,从来弗做思想汇报,老乡也不歧视谁。集体户处不拢,还可以分家,黑二代的混蛋,也不用怕红二代的好汉,不过就上调排他们后头罢了。

  倘若红子弟,比较适应连排编制、服从命令额知青农场吧。我呢,想法、做法都散漫,毋没去农场,可以念遍佛。螺丝钉也看拧在哪个部位哎。

  凡此种种,侪事先无从想象额。阴沟大概也坐车上想心思,前头讲到,伊脑子一向拎得清:人家叫伊,伊必须听成功“鹰勾”,否则忒伤自尊了。伊也毋没料到,下乡后村民帮伊另外起只绰号,彻底解脱了烦恼:老乡叫伊“生皮”。因为伊皮肤白,就像黑毛猪烫了毛,刮成白生生那种。老乡善解人意,也将“书读头”叫成了“独头”,“古巴”改叫“锅巴”,……。插队原来好白相。

  (200-1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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