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涩果、根
小表哥没来送我,我理解,他想着大事,怀着豪情,不屑于婆婆妈妈的送行。
——小表哥串连回来,讲带上学生证就可以去白坐车,白住接待站,白吃饭,我跟伊出去了。来抄家的红袖章们,对我吆喝,指手划脚,再会了!一旦抢进专列,加入大串连,学生子平起平坐。
就小表哥读文科,坐火车听伊吹牛。高深莫测:“鲁迅额杂文比小说好,斗争性强……。”我真还弄弗清爽,鲁迅杂文究竟想讲点啥。各地额大字报,阿拉侪覅看额:像小人书一样挂绳子上,但都文理弗通。除非去大学里看,还见引经据典,又还可以收一叠大学的传单来,当作串连成果。
有红卫兵讲阿拉游山玩水,接待站大人说这几个倒不乱来,安排另一间打地铺去。其实小表哥除脱向往李白杜甫壮游山河,还认真去看农民运动讲习所,还以为讲解员俗套,不如伊自家理解深。
左近有水果店,打烊前头,芝蔴香蕉一角洋钿一堆。香蕉皮上密布小黑点,快要烂脱唻,上海人倒弗嫌贬,叫芝蔴香蕉。我开心煞,比吃棒冰格算!跟表哥勒接待站宿舍里大嚼,一连几天侪迭能。同间额红卫兵看出来了:典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与革命形势格格不入;正因为红卫兵身无分文,才可以吃住接待站呀。表哥觉到苗头弗对,又幸亏沓辰光接待站老师出手相救。
一角洋钿算啥?我忒弗领市面了。比如小青工,每天省一角菜金,顿顿酱油淘饭,沓能半年下来,面皮寡白,肋排骨弹琵琶,终算买得起套“的确凉”,好去约女朋友。乡下头劳动力呢,做一天强体力,工值有一角几,两角几,蛮好唻。怪弗得阿拉屋里佣人去菜场,要先买荤菜放篮底,再用素菜盖头上:用钞票要偷偷交,啥人家有钞票,革命群众要揭发!
另间宿舍里,先有个张老师,睏只地铺;接待站叫阿拉,打饭帮他带一份。讲张老师串连来的,心脏病发,起不来。过两天表哥又轧出苗头:弗对,张老师是牛棚逃出来,打伤了,碰弗碰皱眉头熬痛,拨接待站囥起来额。阿拉拨人家利用唻,阶级斗争复杂,快点离开!
分外刺激的大串连,也幸亏是表哥策划额路线,避开了武斗结棍额地方。串连要开串连证,不过重点中学,已经发学生证,还填写了成份;假使到北京,“联动”要打狗崽子,撞枪口中去唻!去年初夏,京帮勒校园打人;盛夏,上街到处抓人打。据说叫你叉开腿,背后就一脚踢裤裆,这比抽武装带高一档的待遇;不过还是小儿科,不死人的。
串连完结,日脚就过得“弗捂心(不开心)”,自称做逍遥派,实际上毋没人理我。沓派伊派,成份弗好侪挨弗给(没资格)。屋里厢呢,好几家造反派抢进来了,房产证也抄没。住得又轧,又骇伊拉,上山下乡正好呀,逃脱唻。一旦做了知青,红的黑的也平起平坐。将来?脑子里画了一份莫名、空泛额蓝图。
小表哥大学老三届,弗下乡,额骨头高;再接下去,大学毕业也要下乡的。伊会弄大批判,学鲁迅腔,结果进了啥个写作班子,大名头额。鲁迅促刻,读来发笑;伊拉学成了恶毒,看看伊拉沓种文章,又想想,真嚇斯斯。上海要代表工人阶级发声,由张姚定调,为北京的路线开道。好唻,阿拉去吃苦,伊拉掿人家额苦头当蛋糕吃!
——车站执勤狂吹叫扁(哨子),隔开送客;哦,终于要开了。前头毋没经验,乱七八糟,有个女知青,车子启动辰光跌下去,轧断两只脚。一记头出名了,有人讲伊倒霉,有人讲伊福气,好留上海唻,进街道工厂。《文汇报》社论天天讲再教育深远意义,民间日日争,断脚沓个,格算弗格算。小表哥打碰:佬以前犯人判刖刑,斩断两只脚;后来文明点,刖刑改流放三千里。伊沓个讲法促刻呢,还是恶毒?言下之意阿拉出去三千里,跟轧断两只脚,半斤八两。
咣当一震,车头撞接列车。于是上下喊声里带哭腔,我恍如置身事外,看窗口一堆人瞎起劲。想两个堂阿姐,应该转身走了,等些趤过淮海路公泰水果店,正好赶去吃碗水果羹。掿隔夜水果抠脱烂疤,切小块,烧成一锅,淀粉着腻,加点糖精,店里天天中上隆重推出。杂七夹八的水果,凑拢来倒好吃额,只卖七分洋钿一碗;可以等座位,可以立吃;吃客最后侪舔碗,原来额粗瓷碗,侪舔成薄胎细瓷了。我只好舔嘴巴,但不妨悬想,到乡下去仿造公泰,反正糖精带了三百片额。
列车起程,车厢里各式人,各自心思,但恐怕毋没人想哪能(怎么)去种田。前景,空泛、莫名……。五十年代,知青标兵有个董加耕,高中毕业还乡,确是有备而为,只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实际上坏了伊事体。再早,四十年代,蒋梦麟辞去北大校长,带学生致力农科,就更有深度、高度。更加前头,清末维新、洋务人士办学、办报、办厂、开矿等等外,也图改造农村,末代状元张謇即一例。跟上有许多实业家,革新农业以作工商业基础。他们都深谋远虑,有农业救国大志,办事也见实效。
非常时期,最高指示一出,千百万知青先后开拔,知识储备却跟种田浑身不搭界。久经煅炼的“运动员”,天不怕地不怕,一边可利用来打倒啥人,一边又怕失控起祸:“西纠”、“联动”就是惊叹号。一届又一届,积累了嘎许多不安份额少壮,遣散下乡,是个法子。毛主席高瞻远瞩,顺势利导,更有再教育大计:先改造阶级立场去,贫下中农分得田地,拥护解放军打天下、共产党坐天下,课堂里学弗到额。
专列离站,虽听到抽泣,但弗像传说中额大放悲声,也弗看见晾出泪湿额绢头(手帕)。少年有志,心中激荡,背景有异,想法各自,但都幼稚。象枝头挂果大小青涩,倘若树木根本动摇,青果便尽将萎落。——说来轻巧,一代人额青春哎!
(200-8·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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