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海上·弄潮
车厢里，送客侪清退了，但车子又弗动，明显又误点，大家等惯了，无所谓。看窗外头，送客们平静一歇，想起来用袖子管揩揩额骨头上油汗。只有我俩个堂阿姐，是用绢头揩汗额，还手搭凉棚，怕晒。做弗到跟工农兵打成一片，我摇摇头，又别过来看车厢里动静。
大昌沓个佬佗（这家伙），男生侪认得伊，足球场上伊做市面。算弗上长得高壮，做老大，是人老成，有历练，就叫作大昌。跟两个江湖道友意外相逢，座位调过去了。三个侪穿补丁蓝灰工装，变体的中山装；吃香额，是伊拉成份，工人阶级。
北京有胡同，上海有弄堂；去弄堂里白相（玩），家长称“小人野出去”；“弗好忒野噢，顶多三刻钟就回来噢！”弄堂里，大昌做惯“大王”，学堂里也一样。——大王、二王和学霸不同，全凭武力争胜排坐次，硬货！
等当上红卫兵，还是捏拳头，号称写大字报头痛，不如“练沙包”；牛鬼蛇神，活该，一拳打断语文老师肋骨，搔搔头：“还是体育老师经打。”串连跑了交关（许多）码头，天南地北结交好汉；伊变稀奇唻，“我跟大昌老交唻！”常有人夸口。
北京是大学红卫兵登高一呼，上海又工人造反派领导一切。正好呀，爷叔娘舅也有做头头，好跟去派斗中“扎台型（显身手）”。流行拳脚、江湖切口，讲义气、兴结拜，伊如鱼得水。
两派争雄，各自推出狠角，约地点、辰光“拉场子”、“配模子”；届时马路两头一堵，双方隔开摆阵，合唱一首“下定决心”，先礼后兵。壮士亮相：外套一脱，浑身肉疙瘩，像章别胸肌上，有“蟹壳黄”（小烧饼）大小，嚇人倒怪。工总司、上体司，噱头势大，就靠几只模子呀！
到底上海人门槛精，配模子一对一，事先还约好重量级、轻量级，古典式、自由式……，正规比试，愿赌服输；弗像外地人枪刀齐上，群殴噢，流血牺牲。作啥去死啦，热昏唻！同样，北方人也看不起上海人，听骂街，都大失望：打不起来的，妈的白等。倒还不如绍兴乡下喏，我联想：阿Q和王胡、小B，都一言不和就开打。——但既然都热爱毛主席，为啥要决斗呢，好像西洋骑士，都热爱一个女人，就要拼命？
朝云南跑额火车，要经过湖南、广西。湖南乡下头造反派，可以杀光地富一家门；广西武斗，打杀对头，挖心肝炒炒吃！沓种消息，上海人简直弗相信，书读头讲：“哎只司令部发额传单，牛逼忒大，瞎吹额！”伊拨啥啥造反派叫去写大标语，晓得司令部大都虚头怪脑额。
“赤那，重庆武汉伊只角，死人还要糊沓沓唻，三线兵工厂，轻机枪拉出来扫噢！”到底是大昌见多识广，有实地考察，我还是相信大昌。
少侠们汰脱了学生腔，面相淡定，声气沉稳，出手果断，能自制而处变不惊；又都练过，身板好，眼乌珠活络，道上人一眼可识。打个响指，对上几句切口，面上笃定，已经嚇开心。一样工人子弟，大昌读重点中学，还一头挑江湖，真“来事（有本事）”。侠客心在四方，一拱手别过家人，更喜启程之际觅得知音，结伴阔游。——我小人书看得多，蛮理解伊拉，江湖义气呀。
上海从晚清开埠，渐成工商新城，各行业往往拉帮结社，自保自立自强：师徒论辈，同乡结亲，讲义气公道。又如艺界有结义姐妹，连剃头刀、切菜刀也各自有帮。还数苏帮、徽帮、宁波帮、广帮啥咯，做大生意。
顶大是青帮，跨行业控制社会；一边肯出头调停纠纷，一边又刮地皮；抗战不曾含糊，却又贩鸦片害人；是是非非一言难尽。黄金荣让位拨杜月笙，小狙本来是小啰啰哎，黄金荣派伊赌场上收份子，赌客朝伊白白眼睛。伊翘起一只脚，拉起裤脚管，朝自家大腿上一记头，白刀进红刀出。从此江湖上立名头：上海青帮，别有一爿江湖！——哎些些，小人书里还毋没，弄堂里老克勒讲额。
总之，江湖风气影响海上，叫侬躲弗过、逃弗脱。不过出国学技术回来的新锐企业家，跟帮派就弗大搭界，出啥事体请律师、打官司，洋气，租界里行得通，也叫海派的。
海派、帮派雅俗两头，文革肃雅兴俗，于是江湖返潮。头头们欢喜啥人？文武双全像大昌，还老狙语录仗。通常跟对头“一格子（一来回）”：“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反对！”对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拥护！”至此便开打，“文攻武卫”。大昌有货色，哪怕对方再骂过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即刻：“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怼过去。杨子荣上威虎山：“天皇盖地虎”，大略沓种气慨。俗呢，雅呢，土呢，洋呢？文雅得体额学生子，绝种了，大家向“模子”们看齐，我也狠不得练出胸肌来。
我裤兜里装四张十元大钞。知青该带多少盘緾？“姐姐送我，临别塞拨我一只手绢包，里厢是豆腐干和两块洋钿。”——中学生只化过几角零钞票，拿张两块出去，还怕找弗开。
串连时，专列逢站必停，因为红卫兵有责任下车，到各地煽风点火；弗下车额，或者向站台上买吃额。后来一路开出去，再晓得，知青专列弗停客站，怕走溜人。这倒好，没暴露我黑子女有钱，否则有难。我书包里囥了六只乔家栅双酿团，是第二天吃光额；假装上厕所，伢伢交（偷偷地）去吃物事。跟下去馋得紧，只盼火车去停客站，可惜一趟趟踏空。
钞票是罪证，至少要拨（被）工人子弟嘲讽。伊拉只有几只角子，但派头十足，磕瓜子都有派头。贫富两头，贫荣富耻，我闷声弗响，心虚。《七侠五义》，以德行分敌友，学语录额侠客，用贫富分好坏。小人书讲额道理，侪作废了。——专列还没启动，我额预感已经萌动。
（200-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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