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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我乡(2 归去来巢)

时间:2021/4/21 作者: 陆建初 热度: 408857
  我心我乡·上部(陆建初)

  2.归去来巢

  我爷做老师,学生讲伊脾气好。勒屋里厢(在家),倒弗大理睬阿拉额:“啥地方有功夫跟小人缠”。学龄前,爷还佬有兴致教阿拉唐诗;一来了大跃进,伊衷心拥护,全身心投入,弗管小人唻,学问也厾脱了。改造得忒好,反右都过关了;文革唻,伊终于轮到揪斗,回来只勒(在)房间里,姆妈端饭过去。

  戴红袖套同学居然盘问我:“侬跟拏(读拿,你们)爷划清界限弗?”接过小将额武装带,当众抽爷,可以表示划清界限。从数理上讲,无所谓;牛鬼蛇神一天吃多少抽,要自家计数。“今朝几记?”“头上廿二记……”,“报总数!”“五十三记”。“好,侬好滚了!”自家人抽,照样计数呀。伦理呢?数理之外还有伦理,我课外读书多点,不过对伦理还弗大懂,不过也胆小,毋没去抽爷。有人去抽了,然后加入司令部外围组织,蛮光荣额。

  爷扫厕所,今朝准伊半日假;临出发,我探头朝房间里:“走了噢”,姆妈教额。再也毋没旧照片中额影子了,我额爷,变得畏畏缩缩。猜想伊心里是火大额。姆妈呢,向来亲切、达观,以为小人顶好独立成长;伊读过额女中、女师大,统统教会学校,就照做洋教条,自幼培养儿女种种生活技能,将来好求存于灾难呀。奈真额考验来唻。

  对我出远门伊有底气,屋里作别,又掿瓶药:“个瓶随身带。记得弗,S打头额侪是磺胺类药,炎症重可以加点量,敲成粉可以搨伤口;覅再贴纱布,伤口接触空气,晾干就会结疤。” 姆妈一定是看到我蹙额头了,是呀,刀伤、跌伤,帮我弄过无数次,看阿看会唻……;姆妈晓得我嫌烦了,面相苦恼,帮我理好领头,算正式告别。——奈覅娘管唻,睏觉覅汏脚唻;以后毛主席直接管阿拉,还是直接由贫下中农管?

  我永远记得忍耐着苦、辱,而表情平静,又藏着许多担忧的,母亲的娇好面容。这样理性的母爱,许多是吧;沓趟车八成是重点名校生,出身知识家庭额弗少。我有数,父母们大致都什么样的。比如像父亲的、有些名头的桥牌朋友,各精其术,在业界的位置,就像在牌桌上的,自据一方;朗朗笑语,谦谦君子,自信自得地。母亲呢,有她的姐妹淘,围着裁缝,细声和气地,说着新款哪种好。裁缝师傅是她们介绍来的,在客厅的一角,摆开了裁剪台子与缝纫机。她们有悄悄话,不悄悄说,说英语。——当下,父辈们与母亲们,都已失魂落魄模样了,儒雅和风致,从此确乎绝唱。但还都把寄望,暗自托付在子女身上了吧。

  老上海文化人拢聚,租界有新闻、出版自由,弗像北京军阀做老大,秀才躲不过兵。讲究国粹传统,又稀奇西洋新潮,沓能就造成中体西用、雅俗共赏额海派文化。十里洋场,衣冠贵人皆饱读诗书;霓裳佳丽则谈吐新雅,又谙琴棋书画;戏台上名角,也无非开宗立派的巨擘。周璇的《四季歌》,每一幢楼的唱机里在迴旋。

  国学大师章太炎,入室弟子要精通三门外语的。鲁迅从太炎学古文,章门却不认他作弟子:“新文化”有反孔额,弗欢喜京剧额,要打倒古文、中医额……侪跟海派反脱额。还好,胡适后来又调头整理国故了,晓得孔子比基督还高明。好唻,海派与新文化孰高孰低,也终于见分晓。——但又哪能呢?不过封资修呀。

  海派额小字辈,到五十年代,由哎个来领导唻。肯改造思想弗?只准……,弗许……;终于,身心的酷虐并至!傅雷夫妇自绝,小儿科,弗当桩事体,“畏罪自杀”多来兮。小将们或乘机卖样文采,朗朗上口:“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沓只罪名大啊,倒宁可拨打杀,少牵累家属。

  红卫兵们要出远门,拨伊拉斗额“权威”窃喜?可能,但自家子女一道上路,又多一份忧心:“抽过我额野蛮小狙,做了囡囡集体户额班长噢!”

  结局,爷发梦估弗到。长得像洋娃娃额乖囡,聪颖敏感,离开音乐世界,真难应付现实生活。探亲回上海,整天用消声额风琴练习肖邦,一面哼曲子,哭哭笑笑。里弄大姐上门唻:临时户口报了伐?住了几天了?接下去派出所、爷娘单位,侪来唻;喔,吃弗消。爷大冷天里排通宵,买到额火车票,是逐客令?催命符?本来讲好过了春节走呀,囡半夜里吃下去一瓶洁厕剂;救不了又死不了地,苦捱了两天。

  噢,嘎憨额小囡头,侬死勒乡下,爷娘跟知青办去要人,死勒上海,爷娘一生一世痛煞,亲友们沓能介讲。娘讲,弗是额,伊懂事体额,讲要理行李,特为躲到亭子间去过夜,是怕吵醒大家……。咦咦呜呜反复说,几乎祥林嫂了;大家别转头去,就叫伊祥林嫂了。

  小姑娘姓颜,前头节车厢额。至于伊勒乡下头究竟有过啥遭遇,讲弗清爽;老尼勒上海跟囡囡一只弄堂,勒乡下是隔条村子,也弄弗清爽。后来扳指头数数,女知青中神经失常额,也蛮多额。有似鸟雏,失去了暖窠与爱的翅……。

  刚开始改造,张爱玲就逃脱唻;留守的,指望着授艺子弟,以待将来而已。——沓趟车上,果然有弗少,背起来琴箱、画板,子承父艺。“在天才的苗圃上跑马”,鲁迅曾经沓能指斥;拔了苗厾出去呢,也不管撂荒了上海滩、刨了海派的根:知青洪流,于是卷走了苗的少年。

  覅急,伊拉四散了,后来又往往县州文艺团体里聚首,也不枉然吧;可惜技艺未精,应景凑合而已,推广样板戏。混弗出个结果,一混五十年,已经退休回沪唻。夕阳红年纪,可以办班,教小朋友,还情愿收费低点。好事体,话弗定出天才苗子噢;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琴童家长却嫌贬,只会教革命歌曲。啊,才艺跟青春一道,不能唤回;海派早已落幕,老上海的流行,就港台还在流行。

  ——老上海的新式学堂,也曾全国数最,重点大学、中学,前身无非著名教会学堂、私校。学生读数理化,抗战时蒋介石获美国军援,《申报》上喊“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知青十万兵”,急召学生兵去操作新枪炮。抗战将士既操洋枪,又怀忠勇旧念,不外乎衷中参西。前辈知青,曾光复了国土,连同海派。

  ——沓趟出发,无从光复的是青春。各类型“旧知”,弄文艺额、搞科技额,侪笼统罩进“封资修”了;知识家庭子女,勒车上是沉默一族;工人、干部子弟,才唱主角,伊拉根正苗红。啥人笑到最后?或许还是沉默额又开口,回头来讲述、评点当年额形形色色,甚尔追述海派额深意?知青返城,老风调已无迹可寻;哦,牢固未破的,石窟门、弄堂,也数中西合璧哎,有幸栖身旧巢的,又有几个解其中三昧?几代人了,还受惠于海派孑遗。当年,非红子女额草绿色背包、水壶、跑鞋,一搨括之(全都)代军品,人也下品。至如对领袖的“感恩”,倒是跟红孩们一致地符合要求,就沓能上路了。而今归来,旧乡已如覆巢,呜乎,焉有精神完卵之尚存?

  (200-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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