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都人士,狐裘黃黃。「1」
其容不改,出言有章。「2」
行歸于周,萬民所望。「3」
「二章」
彼都人士,薹笠緇撮。「4」
彼君子女,綢直如髮。「5」
我不見兮,我心不說。「6」
「三章」
彼都人士,充耳琇實。「7」
彼君子女,謂之尹吉。「8」
我不見兮,我心苑結。「9」
「四章」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10」
彼君子女,卷髮如蠆。「11」
我不見兮,言從之邁。「12」
「五章」
匪伊垂之,帶則有餘。「13」
匪伊卷之,髮則有旟。「14」
我不見兮,云何盱矣。「15」
关于《小雅·都人士》的诗意主旨,历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其一是“刺衣服无常”,其二是“缅怀往昔”。
毛亨、郑玄是第一种诗旨观的代表,《毛传》该诗小序:“《都人士》,周人刺衣服无常也。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归壹。伤今不复见古人也。”按《郑笺》的解释,长(zhǎng)民“谓凡在民上倡率者也”,即“民风民俗”的倡导者;“贰”是变化无常的意思;从容,谓休燕也,用现在话来说就是“非公时间”。这些长民,即使在朝堂(或公所)之外的闲暇时间里,穿着也很齐整,“其容貌亦有常,不但公朝朝夕而已 —— 《毛诗正义》”。
按照毛、郑的意思,这种“衣服不贰”,是为了“身自行此,以齐正其人”,从而使得“下民皆为一德”。
持第二种诗旨观的人较多,朱子、清代姚际恒和方玉润都秉持此种观点。朱子《诗集传》:“乱离之后,人不复见昔日都邑之盛,人物仪容之美,而作此诗,以叹息之也。”周幽王被犬戎攻杀后,周王朝不得不将都城东迁洛邑,是为成周。然而,随着一起东迁的西周贵族大臣们,再也见不到旧都镐京的繁盛境况,因此,十分的想念,就作了这首诗以表达怀旧之情。
方玉润《诗经原始》也说:“缅旧都人物盛也。…… 然此又东迁以后诗也。况曰‘彼都’,曰‘归周’,明是东都人指西都而言矣。诗全篇只咏服饰之美,而其人之风度端凝,仪容秀美自见;即其人之品望优隆与世族之华贵,亦因之而见,故曰‘万民所望’也。”
在对诗文字面意义的理解和解释上,两派虽有不尽相同之处,但“怀旧”的主基调却基本相同。只不过,毛、郑以为“思古(即怀旧)”是为了“刺今”,而朱、姚、方等人没有这种往深里去想。毛郑的这种看法一点不奇怪,完全符合他们的一贯解《诗》逻辑,正如《毛诗正义》在《采菽》篇中所指出的那样“《序》皆反经为义”。
其实,对《都人士》这首诗的解读,除了上述两种传统的主旨观意见外,我们不妨作这样的设想:曾经生活在旧都镐京的诗人故地重游,目睹“玉砌雕栏都犹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却“人面不知何处去”。面对物是人非、不知故人何处游,往事历历,无尽的伤感忧思涌上诗人心头。因此,诗人提笔写下这首睹物思人的诗来。
《古诗文网》在介绍此诗创作背景时,也做了类似的推测:此诗主要是怀念旧都执政者之美,当是贵族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伤感忧思不已而作的。大概是周平王东迁之后,旧日的一位贵族回到了西周,他不改旧日仪容。他的女儿闲雅端庄,黑发上翘,十分可爱。西都的遗民都很仰慕他,因而勾起了诗人对旧日京都人物仪容的思念,写下此诗。
作如此观的话,于诗文字面含义的解释倒是简单了很多,“都人士”就不是泛指“旧都之人物”,而是特指某位曾经生活在旧都的人,他是很有名望和威信的贵族。诗中的“君子”亦是此人,“君子女”则是其女儿了,她的名字叫“尹吉”,诗人跟“尹吉”有着很亲密的关系,所以,对她很是怀念,以至于因为现在见不到她而想随她而去(第四章末句“言從之邁”)。
其实这也是作文章所常用的“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手法,通过对一时一事,或一人一物的刻画,反映其所在社会和历史的深刻内涵。在某种意义上,《诗集传》和《诗经原始》对此诗的解释也或多或少有这一层含义。
本文中,我们将主要基于此,并结合各家所论,对此诗做一番赏析。不过,与《古诗文网》做的假设“一位旧日贵族”旧地重游不同,本文中鄙人采用的是以诗人故地重游的视角。为便于描述,在后文我们将此称为“怀故人诗旨观”,而将毛、郑的“刺衣服无常”观和其他学者的“缅怀往昔”观统称为“传统诗旨观”。
《小雅·都人士》分为五章,每章六句,共三十句、一百二十字,篇幅中等。第一章,旧地重游,思念故人;第二章,物是人非,故人何去;第三章,不见尹吉,我心忧忧;第四章,尹吉不来,我愿同去;第五章,是梦是幻,惟有盱盱。
第一章,赋。诗篇原文: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
其容不改,出言有章。
行歸于周,萬民所望。
这一章前四句开门见山对那位君子的外在形象进行了正面描摹:他穿着灿黄的狐裘之衣,仪容有度,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后两句有两层含义:其一,是说明这位君子个人在旧都人民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其二,诗文隐含着更深的意思,旧都人民对周王朝的怀念,盼着有朝一日朝廷能驱除异族、回归旧都、恢复失去的土地。
首句“彼都人士”,按照“传统诗旨观”的解读,是泛指,为“彼都之士人”之意,即旧都镐京中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士人。这种解读为《毛传》、《郑笺》、《诗集传》和《诗经原始》等所持有。本文中我们用“怀故人诗旨观”的解读,将“都人士”看作此诗作者所怀念的一位故人,他是曾经在旧都生活过的一位贵族成员,他深得旧都人民的爱戴。彼,那,那位。《毛传》解释“彼”为“彼明王也”,此解于“怀故人诗旨观”不通。
“狐裘黃黃”,这位君子穿着灿黄的狐裘衣服。黄黄,形容狐裘之毛色。
“其容不改,出言有章。”他的仪表风度是那么的雍容华贵,而行为举止又是那么的得体和中规中矩,他所说的一切还都是那么的符合礼法。容,仪容风度。章,言谈有章法,指符合礼制。
“行歸于周,萬民所望。”他行走在镐京,老百姓都纷纷过来仰望于他,以至万众空巷。行归,旧地重游。周,指旧都镐京,朱子的《诗集传》作此解,而《毛传》、《郑笺》解其为“忠信”,把“行归于周”这句解释成“都人之士所行,要归於忠信”,而又将下一句“万民所望”解释成“其馀万民寡识者,咸瞻望而法效之”。
第二章,赋。诗篇原文:
彼都人士,薹笠緇撮。
彼君子女,綢直如髮。
我不見兮,我心不說。
这一章,诗人继续怀念故人,同时又想起了故人的女儿,她与诗人有着不一般的情谊。
“彼都人士,薹笠緇撮。”这两句还是对故人形象的描摹。“薹(tái)笠”,以薹草编织成的斗笠,用于防雨。薹草,又称为夫须,莎(suō)草科薹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割取其长条形草叶,晒干后可编织草帽、斗笠和蓑衣等。緇撮,《郑笺》、《诗集传》都说是“缁布冠也”,即用缁布做成的帽子。根据《诗集传》,缁撮是一种形制较小的帽子,仅可撮其发也。
“彼君子女,綢直如髮。我不見兮,我心不說。”这四句转而思念起故人的女儿来。从诗句看,这位姑娘跟诗人的关系很密切,诗人对她有着不一般的感情。这里的“绸直如发”,各家有不同的解释。朱子《诗集传》说未详其意,接着又说根据四、五两章推测,可能是“言其发美”,即赞美该姑娘的头发之美。《古诗文网》更是直接解释“头发稠密而直”。
《毛传》:“密直如发也。”《郑笺》:“其情性密緻,操行正直,如发之本末无隆杀也。”按他们的解释,这句话是称赞“君子女”的操行正直。
对毛郑之说,姚际恒认为郑说有理,而且有味。《诗经通论》:“「绸直如发」,毛谓「密直如发」;郑谓「其性情密致,操行正直,如发之本末无隆杀」,此说是。如此解,殊有味,正见古人罕譬之妙。且以「发」喻女,亦本地风光。此云「如发」,下以发云「如虿」,用字分明,安得泥此以为其发乎!又此其发,后又其发,亦复。又此其发之直,后又其发之曲,亦矛盾。此言「如发」者,以发之本末而言也;其「卷发」者,以其绾髻也。”
姚氏的意思是,不论你天生直发、卷发,头发根部总是直的。这种说法难免有牵强附就之感,但也还是说得过去。
不过,方玉润认为姚氏的解释。《诗经原始》:“姚驳《朱传》是矣,然遵郑说仍非。”接着,他又从诗文的对仗要求的角度分析,说“绸直如发”应该是指一件实物。《诗经原始》:“诗以「绸直如发」对上「薹笠缁撮」。「薹笠缁撮」,实物也,则「绸直如发」亦应是实物,非徒虚咏性情而已。今训「绸」为「密致」,「直」为「正直」,是以虚对实,未能相称。且以性情如发,觉迂折难通。”然后,他“遍考诸书”,得出结论,认为“绸”是臂衣、束素之类,女子所着,“故以对士子之冠”。而之所以说绸“直如发”,必定是“绸”这个物件“垂下如发之鲜明光腻,几委乎地者”。如此看来,“绸”倒是有点像戏剧里青衣、花旦所舞之水袖了。不过,倒也好看!
怎么样?你认为上面的三种解释哪一种是正确的?或者说哪一种才是你希望的此女子的形象?你是希望这位姑娘的情性密緻、操行正直呢,还是希望她长发飘飘呢,还是希望她穿着如彩带般的长长“水袖”呢?亦或是三者兼而有之呢?还是留给你自己去想象吧!
无论你怎么样去想象,反正诗人对这位姑娘是情有独钟,所以,他是“我不见兮,我心不说(yuè)”,心中闷闷不乐啊。这里,“说”通“悦”,古文中常常这么用,读者需要知悉。
第三章,赋。诗篇原文:
彼都人士,充耳琇實。
彼君子女,謂之尹吉。
我不見兮,我心苑結。
这一章是对第二章的叠咏,继续描摹那位君子及其女儿,以及诗人因见不到心仪的姑娘而产生的忧愁。
“彼都人士,充耳琇實。”我的故人所戴的充耳也很讲究,用琇宝石精制而成,玲珑剔透、煞是可爱。充耳,又称为瑱(tiàn),是一种帽子上的装饰物。古代男子冠帽两侧各系一条丝带,在耳边打个圆结,圆结中穿上一块玉饰,丝带称紞(dǎn),饰玉称瑱,因紞上圆结与瑱正好塞着两耳,故称“充耳”。 琇(xiù)是一种宝石。实,形容充耳晶莹可爱。
“彼君子女,謂之尹吉。”那位姑娘名字叫尹吉。尹吉,一种解释是这位姑娘的名字,本文采之。另一种解释郑玄以为的西周时期的两个贵族大姓。《郑笺》:“尹氏、姞氏,周室昏姻之旧姓也。人见都人之家女,咸谓之尹氏、姞氏之女,言有礼法。”相当于晋朝王、谢,唐朝的崔、卢,都是当时的显贵家族。
“我不見兮,我心苑結。”可是,尹吉你在哪里啊?想你想得我的心都像是打了结。苑(yuàn),通“郁”。“苑结”即郁结,之心中忧闷。
第四章,赋。诗篇原文: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
彼君子女,卷髮如蠆。
我不見兮,言從之邁。
这一章也是对第二章的叠咏,继续描摹那位君子及其女儿,以及诗人因见不到尹吉而郁闷想死。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那位君子腰系丝带,丝带之头垂然而下。厉,垂带之貌。
“彼君子女,卷髮如蠆。”那姑娘的头发向上卷曲,像是蝎子尾巴起来一样好看。蠆(chài,简体为虿),蝎子。
“我不見兮,言從之邁。”然而,姑娘你现在何方?想你想得我都想跟你一起去了(言下之意是去死)。言,文言助词,无实义。迈,行也,意思是跟你一道去(去自杀)。
第五章,赋。诗篇原文:
匪伊垂之,帶則有餘。
匪伊卷之,髮則有旟。
我不見兮,云何盱矣。
这一章是对上一章的补叙。“匪伊垂之,帶則有餘。”君子腰间丝带并不是有意要垂下,实在是带子本身够长,自然而然就垂下了。匪,非也。伊,它,之上一章所说的“垂带”。
“匪伊卷之,髮則有旟。”姑娘的头发也不是人为卷起的,而是自然上翘、天生之美也。伊,指头发。旟(yú),扬起、翘起。
“我不見兮,云何盱矣。”姑娘啊,我因见不到你,都已经得了相思病了。《诗集传》解“盱”为“望也”,那么这两句就可以理解成“我都见不到你,还说什么倚门而望(你回来)啊”。
「一章」
我的故人那君子,狐裘之衣黃燦燦。
表裡如一儀容整,言辭和藹不侮慢。
公幹在外行於道,萬民駐足爭相看。
「二章」
晴帶斗笠防驟雨,緇布帽子撮起髮。
他的女兒一起走,黑髮逶迤似綢沓。
心儀姑娘今不見,心中不悅如有蠟。
「三章」
君子之冠真好看,寶石充耳掛兩邊。
我的姑娘名尹吉,尹吉就是我的天。
不見她來我鬱悶,心裡好似油鍋翻。
「四章」
故人腰繫大絲帶,絲帶兩頭亦垂然。
尹吉姑娘烏髮美,蝎尾一般向上鬈。
不見姑娘天天想,恨不一死追你還。
「五章」
絲帶並非有意垂,於禮三尺不可違。
頭髮也非故意卷,天生上翹非人爲。
不知姑娘今安在,更何奢談望你回。
注釋:
「1」 都人士:詩人所懷念的故人。黃黃:形容狐裘的毛色。
「2」 容:儀容風度。言:言談。章:章法。
「3」 行歸:遊覽,行走。周:舊都鎬京。望:仰望,瞻望。
「4」 薹(tái)笠:用薹草編織成的斗笠,用以防雨。緇撮:用緇布製成的形製較小的帽子,用於束起頭髮。
「5」 彼君子女:“彼都人士”的女兒。綢直如髮:一說是(姑娘的)情性密緻,操行正直,是對她品行的讚美,如髮之本末無隆殺;一說是(姑娘的)頭髮直而稠密,是對她頭髮的讚美;還有一說是姑娘穿著有如彩帶般、一拖至地的水袖。
「6」 說(yuè):通“悦”,高興、開心的意思。
「7」 充耳:又稱爲瑱(tiàn),掛在帽子兩邊而垂下的裝飾物。琇(xiù):一種寶石。實:形容垂耳晶瑩剔透而好看。
「8」 尹吉:那位姑娘的名字。另一說尹、吉爲當時的兩大名門望族,猶如晉朝時的王、謝,唐朝時的崔、盧。
「9」 苑(yuàn):通“鬱”。“苑結”即“鬱結”,之心中憂悶。
「10」 垂帶:繫在腰間的絲帶。厲:絲帶之頭垂然而下的樣子。
「11」 蠆(chài):蝎子。
「12」 言:文言助詞,無實義。邁:行也,意思是跟她一起去(指自殺而追隨她而去)。
「13」 匪:非。伊:它,指上一章的“垂帶”。
「14」 匪:非。伊:指姑娘的頭髮。卷之,旟(yú):揚起、翹起。
「15」 盱:毛、鄭解其爲“病”,則詩人因思念心儀的姑娘而得了相思病矣;《詩集傳》解其爲“望”,則詩人自歎“如今都不知你在哪裡,又何談倚門而望(你回來)呢”。
2021年4月20日星期二,上海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