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未料的车厢
春草的四月天，是在六九年，阿拉（我们）从火车货运站启程。临搭的站台，也没隆重布置，横拉几幅标语而已；大喇叭高悬，呱噪不已。不隆重的好，我感到轻松些，坏子女恐惧红色巨浪哎。
讲头几趟专列，还佬闹猛，奈已“疲脱了”。虽然“再教育”，已经谱成了语录歌，提升了鼓舞，激情却递减；等到隔年应届生，就有弗少麻烦：体检造假；成份硬呀，敢起花头。
以前去新疆，戴大红花，里弄大妈敲锣打鼓，喊口号欢送，忒激动，搞得小兄弟紧张兮兮。我是怕难为情额，还好没摊上这份尴尬；“一片红”，中学生侪（音柴，全都）要走，嘎好胃口再做戏？做笑做哭，伤精神煞，况且那时人都忠心，做笑做哭弗领补助额。侪实际多唻，车站也不锣鼓喧天，只是人头多。
学生子一听最新指示，就欢天喜地去搞运动，最对胃口唻：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沓次弗一样，改称知青了，红卫兵是搞运动，知青是被运动？覅瞎想，也来不及想，上车出发了。
一节硬座车厢百十个定位，轧上三百来往人，幸亏行李另托运，省脱交关是非。乱哄哄，各自对号入座；“哦，靠窗额（的）！”“物事摆好弗？”“书包挂起来！”送客寻闲话讲，趁机表示关心。
帆布书包是好道伴，迹渍斑驳，体现出资格老。母亲再三催我要汏一汏，结果洗褪成草黄色，又发现两个小破洞，倒又合时宜了。前头大串连背过，装搪瓷大口缸、毛巾、牙刷、《语录》；沓（这）趟又加上剃头推剪、打火机、手电筒、长效磺胺……；还有时兴的瑞士军刀，是工人阶级“洋为中用”，支援下乡额新设计。
折叠十多种刀具，精巧好白相（好玩），浓缩了上海人对上山下乡的种种假设；但想得忒好，像拔软木塞、开汽水瓶之类，派啥用场？连捻凿（螺丝刀）也白搭，乡下只用棺材钉的。也难怪，谁料得到，穷乡僻壤的。长效磺胺呢，是只新药，各单位医务室开出来，大都归拢知青囊中。
毋啥好讲，豪言壮语不入日常言谈，日常情理又不合革命氛围；只是车厢内外人乱，心乱。有把小老嘎嗓子冒出来，循声一看，的确是顶吃香额青工穿着：“……爷娘迭搭（这里）弗好讲额，侬直接写信寄我厂里厢，晓得弗；我现在每个号头（每月）廿二块，跟爷娘凑凑，每个季度贴侬七块”；“晓得唻，覅讲来。”
阿哥弗识相，硬紧哎要（还要）扮恩人：“侬想想，全家门一个季度水电煤，不过也七只洋……。”亏得阿弟涵养好，否则大叫一声：“咯我覅侬钞票可以伐！”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文友“读头”，我晓得伊（他），有点名校生额优越感：啥人跟侬（你）计较钞票，市侩气！
后话是弗长辰光收到结婚照，伊拨（给）我看过：擦刮里新额男女工装，面孔侪一本正经。伊讲阿哥割出三平米做了新房，自己回老家只好睏爷娘床底下了。学徒工满师再可以打结婚证哎，阿哥月薪应当三十二么，弗坦白，真推般（差劲）。哈，阿哥一世算有落脚地，伊自家注定今生漂泊了；结果下乡后，伊毋没请过探亲假，一直到三年后上调。走额人吃亏大，当初啥人料得到呀。但覅怨爷娘偏心，哎个接班人，弗归父母额。
有个女人额声音尖，蛮听得见：“伊个囝囝头几班，叫啥？”“沓（这）个呢？”囡莫名其妙摇头：“弗晓得”。后面有窃笑：“十三点伐，寻女婿，想得出！”不合时宜么，老娘至少算想得开呢；拔高点，是有深谋远虑哎。——真额，后来额知青办，最头痛的是男男女女额事体。最贴心倒是贫下中农：娃娃长到这岁数，骚得狠，要赶紧吃定嘴（摆定亲席），知青咋个办好？
前头已有个青岛女知青廖晓东，出名唻，一到乡下一激动，就嫁拨贫农穷光棍；“要赶紧”，表现了革命积极性和崇高阶级感情。伊是高中生，沓次车上大多初中生，弗至于嘎急伐。
弗急弗急，脱档唻，比如读头，侄女上大学辰光，伊刚刚成家，勒云南小县城里。按贫下中农观点，是错过了啥个得狠的大好岁数；但已然工人阶级本身额长兄，倒是诚心祝贺，送拨阿弟一对电子手表，香港货噢。——当年上车辰光，啥人料得到沓种结局？伟人当然终身制唠，但可惜不万岁，撂下知青不管了。
“沓次车十节车厢，上趟我送黑龙江，十五节。朝西跑要上山，弗一样。”讲闲话额人聪明，但后半句想必当下弗好讲：沓两头，老里八早侪是去充军流放。前几天来看我额老阿婆倒是真额沓能（这么）讲。送我一盒高级点心，带几分神秘：“欢喜吃额多吃点，好物事多带点，就沓趟了，要去成家立业哎，户口侪迁脱唻！”要弗是看点心份上，我真要嫌贬老太婆忒俗气。
点心香脆甜软各式各样，应当大家分额，结果姆妈讲沓趟是拨侬一家头吃！覅忒开心噢，不过突然又私心一闪念：林冲充军，毋没迁出东京户籍呀，娘子还讲等伊回来呀……。哦，老阿婆大概蛮懂经（很识时务）额。
一面贪吃一面再朝好处想：边疆各族人民歌颂“毛主席带了幸福来”，还至于蛮荒？去学民族歌舞哈。还巴不得蛮荒呢，扛起猎枪进大森林，岂不得意。侪小人呀，沓趟去搞运动还是被运动，想弗到嘎深，高中生也未必；沓趟出去了，将来啥结局，也想弗到嘎远，侪懵懵懂懂额岁数。
料想自家额将来？沓种思想有问题；背景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200-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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