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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到第293辆时,才看见你下了车

时间:2021/4/13 作者: 屋后的榕树花 热度: 432466

  有一次,父亲告诉母亲:我数到第293辆时,才看见你下了车。

  前一年,父亲还能拄着拐,从卧室慢慢地挪到后门,坐着,或倚着门站着。

  挨着后门的是条一米左右宽的小溪。小时候,父亲告诉我,溪水是从槎滩陂流下来的,还跟我讲槎滩陂的故事:泰和槎滩陂,是江西最早的水利工程,为南唐金陵监察御使周矩父子凿石所建,距今1067年,至今仍灌溉泰和4万多亩粮田,就近的乡亲都是喝着这口水长大的。

  挨着小溪的是车来车往的319国道。父亲的卧室跟后门并列着,卧室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木芙蓉树,也靠着小溪。 

  瘫痪了的父亲,已不能随意去亲近小溪里清澈的水,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靠着窗的床上躺着,看窗外的芙蓉树花开花谢,听国道上的熙来攘往,在床上感受着外面世界的川流不息。

  母亲每个月都会有几次去县城看望儿女,出发时,父亲问: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回答父亲说很快,上了往县城的车。

  不一会儿,父亲便从卧室慢慢地挪到后门,或坐着,或倚着门框,开始一辆一辆地,一辆一辆地,数着国道上过往的车,不论是风驰电掣的小轿车,还是沉重呼啸的大货车,或是“噗噗”驶过的三轮车,或是上面可能坐着母亲的中巴,甚至连悠然驶过的电动车和自行车,父亲都会一一细数,不肯漏过。父亲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数着,象个三岁孩童般盼母亲归来。

  县城离家不远,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车程,母亲到县城的儿女各家转了一轮,便急急地坐上中午前的班车,回家做饭给父亲吃。

  阳光很好的一个周未,我抽空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时值五月,屋外田里的秧苗正绿得可爱,田的旁边是一方小菜园,菜园和田正是母亲几十年来起早贪黑、乐此不疲的小天地。收稻子了,母亲总要分一些新鲜的稻米,出新蔬菜了,母亲定要从菜园挑出最鲜嫩的,然后坐上车,带给县城的儿女们尝尝鲜。

  小菜园里,已挤满了各种时令蔬菜,红叶嵌绿的苋菜,圆圆的小葫芦瓜,尖尖小小的辣椒,细细长长的丝瓜……中间那垄拥挤的空心菜,齐整地摇曳着娇嫩的腰肢,仿佛在迎接着我的归来,但园子里明显钻出了许多杂草。

  菜园和稻田半围着父亲和母亲的房子,院子门虚掩着,推开门,里面空空落落的,母亲不在院子里。走进厅堂,厅堂里也寂静无声,喊了声爸妈,卧室里有了动静,父亲弱弱地提醒母亲:有谁回来了……

  进了房间,右边床上的父亲撑着双手,坐起了身,看见我,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亮光:呵呵,咳咳…小华回来了!父亲对我笑着,一边咳着。左边床上的母亲,有些吃力地直起了身,欣喜地望着我:回来了?你忙,没空就别回来。……也没什么事,有些累了,上床躺着。

  如果说,父亲卧床三年,也许我早已习惯他的病弱老迈,可母亲说,她有些累了,我不肯相信?母亲从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啊!这么好的阳光,母亲竟不在田里,菜园里都有杂草了,母亲也不去忙乎?母亲的身体,一直是硬朗着的啊!以前往哪次回家,迎接我的,不是从田里抬起头的那个?不是从菜园里直起身的那个?不是小溪边洗衣的那个?不是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那个?要不就是父亲告诉我:母亲去机米了,母亲去上街了,母亲去看望外公了,母亲去山上捡柴火了……

  前不久,我还庆幸老天爷眷顾着母亲,虽已古稀,但仍赐予她劳作不休,行动自如的体魄。可好景不长,老天爷却黑了脸,为母亲划了一道人生的分水岭。

  春节后的一天,凌晨五点多,勤劳惯了的母亲,照常挑着鲜嫩的青菜去街上卖。雨加雪的天气,老天爷毫不留情往人间撒布着绵密的粒子雪,硬硬的雪粒狠狠敲击着大地,狠狠地敲击着母亲的扁担和菜篮。家距离街并不远,加上坡道,只不过一里多的路程。

  可那天的路这么长,母亲费力地走着,没到半程,母亲突然感到地动山摇,天眩地转,母亲睁不得眼,打不了电话,用尽全身的气力,紧抓住手中的伞,终于扶着一个菜篮蹲了下来,母亲在寒风冷雨中呼救……那么早,哪有路人经过,是自己的世界未日到了吗?母亲几近绝望,不知等待了多久,上天终于开了眼,一位早起买菜的好心阿姨,扶母亲到医院救治。

  那一天开始,老天爷划出的分水岭,把母亲行动自如的体魄收回去了。前一日还在菜园里忙碌劳作的母亲,似乎一夜之间,就被老天爷残忍地放了假!眩晕症,是治不了根的病,治疗后的母亲,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的硬朗。

  几年前,儿女们就建议母亲和父亲到县城同住,母亲一口回绝:不去,楼高,空气不好,住不惯,会闲出病来!父亲也不愿来。

  如今,父亲瘫着,母亲也病着,母亲不肯拖累儿女,依然带病支撑着照顾着父亲。

  作家龙应台在《目送》里描写了一幕: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那是很残忍和也很温情的一幕。多少次,母亲重演着《目送》中的那一幕:她蹲下来,用毛巾擦拭着父亲的排泄物,衣服上也沾上了粪便,擦拭完了,再回到她的稻田菜园继续劳作。三年来,母亲把父亲料理得很好,父亲的全身一直都很干净很舒服,从没长过类似褥疮的东西。

  可老天爷划出分水岭之后,如今的母亲,吃力地护理着父亲,再无更多的心力,回到她心爱的稻田和菜园重温旧梦。

  这是多大的遗憾啊!我以为,这一幕,是我人生中所遭遇到最悲哀,最残忍的一幕。

  母亲累极,但从未愧对父亲。母亲说:如果有朝一日,父亲走了,她也许释放了,她无憾。

  或许母亲不再硬朗的身体,让父亲不忍再连累。母亲病后,父亲的身体日渐衰竭,几个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我们。

  母亲依然不习惯跟儿女到县城居住,依然一个人住在菜园和稻田半围着的房子里,孤独地,吃力地忙碌着。

  空时,通过网络摄像头,我经常回放着独居乡下母亲的日常点滴,我常常看到,夜半的床上,母亲辗转反侧。

  母亲问父亲:你要喝水么?

  母亲问父亲:你要解手不?

  母亲对父亲说:起风了,下雨了,变冷了,盖好被…

  父亲的床头空空,没有回应,父亲已去了,去了世界的另一头,不会再应。

  母亲说,她情愿日复一日地料理父亲,让父亲的全身一直都很干净很舒服,从不长类似褥疮的东西。那竟是母亲怀念着的一种幸福,我也是。

  因为,父亲尚在,我不用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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