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桃花十三岁。十三岁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公社社员了。桃花个子高,力气大,混在女社员中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劳力,她在生产队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好伙伴,那就是罗肤。
桃花总是跟在罗肤身边,收工的时候,她也同罗肤走在一起,桃花源人见了她俩,总是打趣说:“看,她俩就像一对姑嫂。”
或是:“真像一对亲姐妹。”
特别是每年春插、“双抢”时节,桃花和罗肤差不多日夜都厮守在一起。
春插和“双抢”是一年中社员们挣工分的黄金时节,罗肤想多挣点工分,所以一到春插时,罗肤就会从社员群里分出来,单独一个人成为一组,挣定额工分:插多少亩田,记多少工分。到了双抢时,她也是一个人插秧。没有田可插时,她就去割禾,挣的还是定额工分,她一个人割多少亩田,挣多少工分。
罗肤没有子女的拖累,不用喂孩子,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所以春插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双抢”时,罗肤插的田最多,割的稻田也最多,一年下来,罗肤挣的工分也最多,这就惹得桃花源社员们眼红,妇女队长高德英说罗肤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
现在好了,桃花小学毕业了,成了一名女社员,罗肤让桃花和她一起单干,多挣工分。
桃花也喜欢单干。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她从小就是一个人打猪草、放牛、砍柴、采刺莓、推磨,她独自在劳作中沉迷,身心愉悦。可是,在生产队里出工时就不同了,全队的社员们在一起出工时,大家拄着锄头柄扯闲话,一扯就是大半天,或者就是女人们联合起来脱男人的裤子,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工。
跟着罗肤单干就不一样,单干是实打实地劳作,实打实地挣工分。“双抢”时,桃花和罗肤在没有田可以插秧的时候,她们俩就去割禾。两人选中一丘大田,分别从田的两边开始割。晴空万里,骄阳似火,金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田,桃花和罗肤成了这片金黄色海洋中的两个小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但是,随着咔嚓咔嚓的割禾声,小黑点的面积在不断扩大,稻子大片大片地倒下了,露出了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
桃花弯腰咔嚓咔嚓地割着稻子,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给这片稻浪,她在这片稻浪里感到特别安宁。这里没有打稻机的声音,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她觉得很自由,这片天地是属于她的,她自得其乐。
她把头埋在稻田里,咔嚓咔嚓地割着。汗水从她的头发里冒出来,从下巴上滴到水田里。阳光就像一口热锅一样,扣在她的背上,她有些晕晕的,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迷糊的陶醉,还是一种隐约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觉。
眩晕的时间长了,她的眼睛里就开始冒金星,喉咙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好像有一小勺一小勺的火苗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她不理睬火苗,她弯腰继续咔嚓咔嚓地割禾。
热浪一阵阵袭来,她好像被淹没在沸腾的水汽中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这时候,她隐约听到了阳光的声音,这声音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接着,阳光在她的脊背上滋滋舔着,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着干稻草,然后,她听到自己的脊背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好像鲫鱼摊在了火辣的锅底。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后背上结了一层盐。她用毛巾轻轻拭擦自己的后颈,一不小心,就揭下了一块皮。桃花仔细打量着这块皮,这块皮黑里透红,紧贴在毛巾上。她想起桃花源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搞一次‘双抢’,脱一层皮。”看来这话是真的。她把这层皮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她嘴里的皮软绵绵的,咸咸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来,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咀嚼着,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砍柴时,在洞口常发现蛇蜕下来的皮。她想:“蛇为什么不学我一样,把自己蜕下来的皮吃掉呢?”
桃花每天和罗肤割禾四亩多田,记二十多个工分。当她浑身疲惫回到家里,父母都会把她当做功臣看待。母亲会惊呼道:“又是二十多个工分到手了!”父亲笑吟吟的从她手里接过镰刀,赶紧到磨刀石上去磨。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看着母亲给她打洗澡水,父亲给她摆好碗筷,桃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十分享受这种辛苦劳作之后得到的尊重。
割了两天禾之后,牛工师傅耖出水田来了,桃花和罗肤又开始插秧了。要想插秧插得快,关键是要提前把秧扯足。桃花和罗肤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扯秧,一边扯秧一边闲聊,主要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罗肤说:“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想当年,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把肚里的孩子也毁掉了,唉!”
桃花听到过有关罗肤的很多传闻,不过,这种毁掉孩子的事,她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停下手里扯秧的动作,望着罗肤。
罗肤就跟桃花说起她掉孩子的事来——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嫁到桃花源的那一年,是怀过一个孩子的。我怀孕以后,就想:家里要添一张嘴了,我一定要多挣工分,到了年底要当进钱户,决不能当超支户。我要比别人多挣工分,就不能混在人群里一起出工。你想想,混在社员队伍里一起出工,就只能跟他们记一样的工分呀。
我必须单干,挣定额工分。我就找到生产队长丁牛说:“丁队长,我是怀了孩子的人,跟社员们混在一起,和她们记一样的工分,我心中有愧。我想单独一个人插秧,我插多少田,你就给我记多少工分。”
没想到,丁牛把我的想法告诉高德英以后,高德英说:“她心中有愧?我看是她心中有鬼吧。她是想搞单干。搞单干也好,可以加快进度,立秋之前搞完‘双抢’。干脆我们大家都搞单干吧。”
要单干,就必须每一个人占一丘田来插秧。可是牛工师傅一下子耖不出这么多田来分给社员们来插,于是,社员们只好分成了三个组,她们三个组同我这个单人组展开了竞争。刚开始,四个组的竞争主要是比哪个组插秧插得快,后来,竞争主要是抢占水田。
四个组不分昼夜地扯秧,插秧,逼得牛工师傅们很紧张,他们抱怨说:“桃花源这些堂客们都发了青草胀啦!照她们这样的速度,我们一天耖出十丘田来,也不够她们分啦。”四个组的堂客都追在牛工师傅的屁股后面喊:“我们小组现在没田插了,你们要快点耖啊。”
我男人是牛工师傅,他耖出来的田当然得优先让我插。有一天,我男人刚耖出来一丘田,高德英就挑着一担秧过来了,当她准备把秧往田里抛,我男人发话了:
“这丘田你不能插,这丘田是我堂客占下的。”
高德英说:“你堂客不是正在三斗丘那丘田里插秧吗?”
我男人说:“她手里的三斗丘马上要插完了,她插完了三斗丘,就要到这丘田来了。”
高德英说:“我们组的人等田插,你堂客一个人却要霸着两丘田,这是什么道理?”
我男人说:“这丘田是我昨夜里赶工耖出来的,当然得归我堂客插,你想多插田,也叫你男人赶夜工,多耖几丘田出来给你们插呀。”
这句话把高德英噎住了,因为她男人丁红不是牛工师傅。后来,我听说,这天回去,高德英就骂了丁红一顿,说他:“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连个牛工师傅都没当上,嫁给你算是丢尽了我的脸。”
从此以后,丁红就永远眼红上了我男人的牛鞭子,总想当上牛工师傅,把我男人挤下来。
高德英骂完了自己的男人,又去找她组里的丁待字,丁待字回家求她爹丁君,于是,一向耖田慢腾腾的丁君,也开始趁着月色耖田了。刘痒痒在田埂上扎泥鳅时,跟他搭话:“平日里只见你赶夜路去做道场,如今怎么也开始赶夜工耖田了?”
丁君说:“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工分,只是为了我女儿那个插秧组的面子。”
四个组的牛工师傅也竞争了起来。牛工师傅人手不够,连长沙知青陶慕源也趁着月光,从别的生产队借来了牛耖田了。
为了让牛有力气,我男人天天给他使的那头牛喂黄豆,牛吃了黄豆,耖起田来更来劲了,我男人耖出来的田比任何牛工师傅都多,真是为我争足了面子。
那一年“双枪”,全桃花源的人都忙疯了。为了多挣工分,我挺着肚子天天弯腰在田里插秧,结果就出事了。
有一天中午过后,天气特别闷热,太阳金光灿烂,蒸得田里的水咕咕直冒气泡。不断有人从田埂走过,她们朝我喊:“千年新娘,该回家吃午饭了,太阳都要落山啦。”
过来一会,又有人喊:“三个插秧组的人都回家了,就剩你罗肤一个人还赖在田里了,你可别累得像老沙牛那样张天哟。”
我勾着脑壳插秧,没有搭理她们,她们其实都是眼红我挣的工分多。等到田埂上的人走了,我才直起腰来,长长地透了口气,整个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到,东方天际的铅云越来越厚,从云海后面偶尔传来隐隐的雷声,可我不想走,我这丘田大概还剩一分田没有插完,我想再鼓一把劲,一口气插完它,免得吃过午饭后还要往这边跑一趟,耽误时间。
唉,在桃花源里,还有什么比工分更重要呢?还有什么比工分更可靠呢?要是年底结算时,我成了超支户,家里哪里有钱交超支款呢?
我又弯下腰来继续插秧,整个田野变得特别安静了,连远处的蝉鸣也停了,只剩下太阳在蒸烤着我一个人,我的脊背又麻又疼,脑袋昏胀,两眼直冒金星。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皮上轻轻捅了我一下,我全身好像被淋了一瓢凉水,舒服透了。
接着肚皮上又被捅了一下。
是我儿子!肯定是我的儿子在肚里踢我,我精神一振,又直起腰来,这时,我才发现变天了,东边的乌云朝天顶直冲过来,眨眼间,天地间变得昏暗起来,雷声轰隆,狂风大作,田埂上的稻草被风撕向天空,田里的水也泛起阵阵白浪。
这时候,我的肚皮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儿子的撞击让我幸福得发晕,我忘记了躲雨,只是站在田里望着远处,那里有拐着小脚的婆婆在惊慌失措地卷起晒垫,有女人们的呼喊,有手护着斗笠狂奔的男人……。
雨落下来了,开始时,它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掉到我身上的只有稀疏的几颗,后来密集了一些,也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乌云好像散开了许多,天空明亮了起来,就在我以为暴雨已经过去了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大雨轰隆隆地倒了下来,我好像跌入了一个满是鸭子的塘里,无数的鸭嘴正啄我的身子,让我既心慌又兴奋,我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块鱼饵,让一群鱼咬我的身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像听到了外面的热闹,他也在里面啄我,我甚至相信,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我儿子的嘴。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我吓了一跳,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啼哭。是哪里来的哭声?我调头四顾,四周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是不是我的儿子被雷吓着了?他要是现在就想生下来怎么办?生在这水田里?我吓傻了,这才想起往家里跑。
我急急忙忙爬上田埂,连腿上的稀泥也顾不上擦洗,顶着风在田埂上跑起来。一股妖风刮来,揭走了我头上的斗笠,把它吹到了水田里。我只好重新下到田里,捡起了斗笠,又爬上了田埂。我用手护着斗笠,又开始在田埂上跑了起来。
刚跑几步,又是一股妖风刮来,从我的手里把斗笠抢走了。斗笠飞过了两丘水田,落在了一个田坎上。我赶忙跑过去,正准备捡起它时,第三股妖风又把它吹走了。这一回,妖风把它戴在了一棵高高的椿树上。我跑到椿树边,仰着头,围它转了好几圈,希望斗笠能掉下来;我还抱着椿树摇了好几回,可那该死的斗笠好像是长在椿树上,死活不肯下来。呸!不就是一顶破斗笠吗?我狠了狠心,离开了椿树,继续在田埂上跑起来。
可是,没有了这顶“破斗笠”,我才知道了雨的厉害,暴雨像鞭子,劈头盖脸地朝我抽来,我连鼻孔里也呛进了水。我跑了好远,又忍不住回头看那顶“破斗笠”,它还牢牢地戴在那棵椿树上,向我做着鬼脸。
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坪的时候,我看到许多人在抢收晒场上的稻谷。糟糕,生产队的谷子应该淋湿了不少,用牛屎糊成的晒谷坪也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我想,今年交公粮的时候,公社粮站的人,又该说我们桃花源生产队的谷子有一股牛屎味了。
要不要帮忙抢收一下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径前走了,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窜进了我的嘴巴,呛得我鼻子直淌酸水,我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走着,在路过一个下坡时,我叭地一下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气之下,我干脆坐在地上歇息了好一会,让雨水像水桶一样往身上倒,歇够了,我才像一只不怕水的鸭子那样慢慢走回家去。
我刚走到自家禾场,我男人和婆婆发现了我,他们在阶矶上惊跳起来,指手划脚,大喊大叫。由于雨声太大,我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男人冲下阶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抱到了阶矶上。我婆婆围着我捶胸顿足地哭喊:“天哪!我的孙子没了!我的孙子没了……”我低头一看,一股股血水把我的裤子都染红了……
唉,为了几个工分,我的孩子流产了。从那以后,总也怀不上孩子了,我男人没法原谅我,我婆婆也没法原谅我。
你说,那天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手里剩下的那一分田插完再回家呢?不就一分田吗?多跑一趟又如何呢?
在夏天的夜晚,桃花同罗肤两人经常扯秧到深夜。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她俩还在秧田里扯秧,蚊子开始疯狂地攻击她们。罗肤对桃花说:“我有办法对付蚊子。”
只见她站起身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她把脱下的上衣丢到田埂上,然后又开始脱裤子,先脱掉长裤,最后在桃花惊愕的目光中,她把内裤也脱下了,把月经带也解了下来,扔到了田埂上。
桃花看到罗肤全身上下白花花的,像一条鱼。桃花吓得赶紧掉头四顾,还好,空旷的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赤条条的罗肤抿嘴得意地朝桃花笑了笑,然后,她手舞足蹈地在田里卟通卟通地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低下头,朝自己的胸前努了努嘴,然后问桃花:“大不大?”
桃花说:“大。”
她又问:“白不白?”
桃花说:“白。”
她又问:“好不好看?”
桃花说:“好看。”
她又问:“如果你是男人,这样的肉包子你想不想啃?”
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罗肤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的肉堆,无限惋惜地叹道:“哎呀,这么好的两只肉包子,可惜喂了狗。”说完,她咚地一屁股坐在秧田里,双手掬起田里的稀泥往身上涂抹,涂抹了好一阵,直到把自己涂成了一尊泥菩萨,她才停了下来,对身边嗡嗡叫的蚊子说道:“怎么样?你们无处下嘴了吧?”
桃花惊讶地望着罗肤,全身敷满了淤泥的罗肤变得陌生了。
陌生的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学我的样,你也脱了吧。”
桃花吓了一跳,说:“我不脱。”
罗肤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怕什么?脱了可以防蚊子,你看,像我这样……”
她一下子就倒在了田里,像沙牛那样,在烂泥里打滚,这样还嫌不够,她把淤泥涂在了脸上,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桃花。她说:“桃花,你也脱了吧。淤泥敷身,好舒服。”
桃花有顾虑:“要是突然有人来了怎么办?”
罗肤说:“这么晚了,有哪个男人会来?”
桃花说:“看水的丁红会过来,抓泥鳅的刘痒痒会过来,捉青蛙的丁一臣会过来。”
罗肤说:“他们一过来,我们就这样扑倒在烂泥里,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桃花还在犹豫,罗肤腾地一下从淤泥里跳了起来,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扯开嗓子朝着田野高喊起来:
“看水的丁红你莫过来!”
“抓泥鳅的刘痒痒你莫过来!”
“捉青蛙的丁一臣你莫过来!”
“这丘秧田里有两个女人在洗澡,前边的男人你们莫过来!”
她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从远处的桃花山上传来了她的回声: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们莫过来!”
桃花还在犹豫着。
罗肤抓起一把烂泥,使劲一捏,烂泥从指缝间像泥鳅一样滑走了。罗肤说:“桃花,你不知道,这是熟泥,几千年了,有多少双脚在它们身上踩过?早把它们踩熟了。这熟泥能治好多病呢,我娘家那边,谁要是被狗咬了,或是得妇科病了,都用这熟泥敷,效果好得很呢。”
看到桃花还在迟疑,罗肤又说:“这熟泥跟我们女人亲呢,涂上她,她会保佑你的。这熟泥就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就是熟泥,几千年来,任人踩,任人踏,还要给人开花结籽……”
桃花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因为蚊子实在太厉害了。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了。在罗肤的注视下,她有些害羞,每脱下一件衣服,她都会停下来,朝罗肤苦笑一下,仿佛为自己裸露在罗肤面前而感到惭愧。
只是,当她脱到最后一条内裤时,她停下了。
罗肤从地上跳起来,走到桃花身边,喊道:“桃花,你真美!”她指点着桃花的脸,脖子,胸部,腿,嘴里不停地警告着:“桃花,你别动!别动!让我好好欣赏欣赏你。”
好像一个雕塑家在欣赏一尊雕像,她嘴里啧啧赞叹:“桃花,你真美!不是乖,不是漂亮,是美丽!是真正的美丽!”
罗肤的声音里有一种激动的颤抖,这让桃花不得不相信罗肤说的是真心话。她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有些遗憾地说:“我全身上下都一样黑,我要能有你这么白就好了。”
罗肤不屑地撇嘴说:“白就一定美?白毛水牛很美吗?白毛猪很美吗?白头老翁很美吗?白要看白在谁身上,白在鹭鸶上就美,白在萝卜上就美,白在天鹅上就美。就你这样的脸模子,你这副身材,就应该黑,黑才美,要是通身都像我一样白,反而不好看了。”
欣赏够了,罗肤才说:“来吧,桃花,把内裤也脱了吧。”说完,后退几步,她又躺下了。她偎依在淤泥里,好像睡醒之后偎依在棉被里,神情慵懒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看,像我这样,好舒服。”
桃花慢慢地躺下了,她像泥鳅一样,把自己深埋在淤泥里,她在淤泥里悄悄脱下了自己的内裤。
罗肤问:“怎么样?舒服吧?”
桃花幸福地笑了一下:“像泥鳅一样。”
罗肤说:“桃花源人都是泥鳅命,只有像泥鳅一样光溜溜地钻在泥土里,才能自在。”
桃花躺在淤泥里,舒适而安详。她眺望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朝她眨着眼睛。她的视线又转向远处的桃花山,在淡淡的月光下,桃花山只给了她一个稀疏的剪影。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临近的一丘水田,她看到了水田里的一个坟堆。她问罗肤:“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田里呢?不占地方吗?”
罗肤说:“人埋在田里,过不了几天,身上的肉就沤烂了。犁田时,把骨头捡起来,不是照样可以插秧了吗?哪里会占地方?桃花源里的习俗是:不能生崽的女人,死了以后不准抬到山上去埋,只能埋在水田里,尸骨让千秋万代的人践踏,才能转世托生,成为一个能生崽的女人。桃花,我将来死了,也只能埋在水田里,说不定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丘田呢。那时,你肯定已经嫁到桃花源外面去了。到了你回娘家的时候,路过这丘田,见了田里的坟堆,麻烦你朝坟堆鞠一躬,说一声:‘罗肤,我顺路来看你了。’”
桃花说:“要是我走得太快,忘了鞠躬呢?”
罗肤笑道:“那你就会肚子痛。”
桃花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罗肤叹了一口气,又说:“桃花源里的人,插秧,割禾,再插秧,再割禾,一年又一年,吃不饱,穿不暖,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
罗肤问:“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吗?”
桃花说:“我不知道。我自打生下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尝过别样的日子。苦日子是怎样的?不苦的日子又是怎样的?”
罗肤叹道:“你还没嫁人;等嫁了人,你就知道苦了。”
桃花不作声了。她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她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在她现在看来,嫁人还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
聊完了天,她们从淤泥里坐了起来,开始扯秧了。她们全身敷满了稀泥,蚊子们嗡嗡叫着,却无处下嘴,这让她们很得意。她们光屁股坐在软乎乎的淤泥上,就好像坐在自家床上的棉被里一样温暖,亲切。天上的乌云飘过去了,月亮又大又圆,似乎是专为她们二人而挂在天空的,她们心情舒畅起来,一边唱山歌,唱常德丝弦,空旷寂静的田野上回荡着她们的歌声。
唱累了,她们就会安静下来,不言不语,只是嚓嚓地扯秧。桃花的屁股坐在酥软的淤泥上,有时,她的脑海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老是这样像母鸡一样孵在淤泥上,淤泥会不会生出蛋来呢?”
她又想起右派分子刘痒痒经常演的那个游戏,她就会莫名的担心:“自己这样像一棵树苗一样栽在泥里,时间长了,屁股会不会发芽生根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伸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摸一摸。还好,屁股还是她的屁股,光溜溜的,一点也没有生根发芽的样子。而且,当她挪动身子时,屁股底下的淤泥会吱吱地往她的两条腿之间钻,钻得她痒痒的,既舒服又心慌。
桃花源生产队水田多,耕牛少,每到春插、双抢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桃花源生产队常常要派插秧快手到耕牛多的生产队去帮忙插秧,以换取别的生产队的耕牛来帮桃花源生产队耖田,这就是桃花源人常说的“人换牛”。以前,出去换牛的都是插秧快手罗肤和高德英。换牛的地方是生产队长丁牛的丈母娘家——高田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光棍多,女人少,插秧时节,常常需要跟别的生产队以牛换人。
今年不同了,今年桃花源里出了另一个插秧快手,那就是桃花。罗肤决定和桃花一起出去换牛。
这是桃花第一次外出“人换牛”,走在山路上,桃花既兴奋,又紧张。她问罗肤:“为什么叫狼窝生产队?那里有狼?”
罗肤笑笑说:“以前,那里是有狼出没,不过,现在狼已经绝迹了。但是,你要小心啊,那里没有野狼,却有人狼。”
“咦?”桃花问,“什么是人狼?”
罗肤说:“郎窝生产队在大山里,那里的女人往外嫁,外面的女人不愿嫁到那里去,导致那里的女人越来越少,光棍越来越多。那里的光棍见了女人,好像狼见了羊。”
桃花听了有些害怕,说:“我们这次去狼窝,会不会被他们吃了?”
罗肤说:“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姓郎,所以叫郎窝,不是狼窝。你别怕,那里的光棍吃女人只用眼睛吃,不会用嘴吃的。”
桃花和罗肤刚走到郎窝生产队的田埂上,社员们很快飞奔而来,把她俩团团围住了。桃花一看,果然是男人多,女人少。这些男人们异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道:
“罗肤,你今年又到我们这里来换牛了?我们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骚气。”
“你身边的这位妹子是谁?长得跟仙女一样,她也是来换牛的?”
桃花看到这些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像狼的眼睛,她觉得这些眼睛好像要把她生吞了。她不觉往罗肤身边靠了靠。
罗肤冲这些男人吼道:“你们这些光棍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吞了?我身边的这位,是桃花源的桃花妹子。你们别看她个子高,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黄花妹子呢。难道,你们还想打她的主意?”
没想到,这些光棍们齐声唱了起来:
山里有好水,
山外有好花。
贫穷光棍汉,
无钱莫想她。
唱完以后,光棍们拍着手齐声说道:
“我们这里叫郎窝,不是狼窝。我们都是郎,不是狼。你们桃花源要不要招郎?我们个个都愿做上门郎。”
接着,他们又七嘴八舌议论道:
“像桃花这样的天仙妹子,我们看一眼就醉了,哪里敢吃她?”
“桃花,你将来长大了,就到我们这里来选郎吧。我们这里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的郎,任你挑。”
桃花注意到,在这群男人中间,有一个穿的确良衬衣的年轻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她。
这时,男人中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对罗肤说:“怎么样,罗肤,你们今年来人换牛,还是住我家?”
罗肤说:“不住你家,难道让我们住在牛栏里?”说罢,她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道:“这位是郎窝生产队的郎队长。怎么样,长得蛮客气吧?”
黄昏时候,桃花和罗肤就住进了郎队长家。
郎队长家的房子很气派,是一栋二十米长的两层木结构建筑。一楼是生产队的“三忠于”室和政治夜校。二楼共有六间房,郎队长一家住靠西边的三间。靠东边的三间,一间住着一位知青,另外两间作为接待室。桃花和罗肤就住在一间接待室里。
在这里,桃花遇见了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子。那个女子一见到桃花,就十分亲热地对她说:“我认得你。你是桃花源的桃花。我是长沙来的插队知青,这里的人都叫我马知青。”
不知为什么,桃花一见到马知青,就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似的。
马知青把桃花拉进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小声对桃花说:“桃花,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来换牛?这里真是狼窝啊。”
桃花说:“你不也在这里插队吗?”
马知青叹了口气,说:“唉,我想转点,离开这个狼窝,可是,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接收我。”
桃花问:“这个地方很可怕?”
马知青说:“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的。”
桃花朝室内打量一番,然后问:“这么大一栋房子,就只住郎队长和你两户人家?”
马知青说:“这本来是地主的房子。土改时,郎队长斗地主最积极,他举起扁担,两下子就把地主的脖子砍断了,土改工作组就把这栋房子分给了郎队长和另外两户人家。后来,郎队长借口要建政治夜校和‘三忠于’室,把另外两户人家挤走了。”
桃花问:“郎队长家里只看见郎队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怎么不见他堂客?”
马知青说:“他堂客好多年前就难产死了。”
这时,罗肤在走廊里喊桃花吃饭。马知青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说:“你快去吃饭吧。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桃花来到郎队长家的厨房吃饭。她发现,晚饭十分丰盛,不仅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腊肉。郎队长对她很热情,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郎队长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时不时盯住她看,让她有些不自在。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事接连发生了。
不断有光棍手里端着一碗菜,汗流浃背地跑进厨房,高喊道:
“桃花妹子,尝尝我娘给你炒的竹笋干。”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捉的泥鳅。”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抓的螺蛳。”
这些光棍们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嘿嘿一笑,揩揩额上的汗,掉头就走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罗肤睡在一起。
桃花睡得很不踏实。她的脑海里时而浮现出郎队长用扁担砍断地主脖子的画面,时而又浮现光棍们端着菜碗闯进厨房的样子。她想:“郎窝生产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罗肤似乎也睡得不踏实,她不停地翻身。半夜时分,桃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屋外好像有野猫的叫声。过了一会儿,罗肤悄悄地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唤桃花:“桃花,桃花,你要去解手吗?”
桃花假装睡得很死,不做声。
罗肤穿衣下床,猫一样溜走了。
桃花等着罗肤回来。
可是,直到天快亮时,罗肤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来。
接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
桃花就对罗肤说:“我还是去跟马知青睡吧。”
罗肤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也好。我最近拉肚子,闹得你睡不好。”
于是,桃花每晚都跟马知青睡在一起,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桃花发现,罗肤在郎窝生产队特别受欢迎。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男人们都想跟她挨在一起,异常兴奋地围住她说话。
男人们说:“我们郎窝是重灾区。罗肤,你每年都到我们这里来救灾,你真是我们的救星。”
罗肤问:“重灾区?你们遭了什么灾?水灾还是旱灾?”
男人们说:“我们遭了气灾。”
罗肤问:“什么气灾?”
男人们说:“我们一年到头都闻不到女人身上的气味。只有你罗肤来了,我们才能闻到一股女人的骚气,大大缓解了我们这里的气灾。”
说着,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我闻到了,比肉包子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我闻到了,比辣椒炒肉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哎呀,今天我的鼻子过足了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女人了。”
男人们哈哈大笑。
当有光棍想拿桃花开玩笑时,郎队长就会立刻板起脸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你这狗日的,是不是大粪吃多了?”
光棍们都不敢开桃花的玩笑。
桃花和马知青不参与光棍们的玩笑,她俩在一起说悄悄话。
桃花看见隔壁的水田里有一座新坟,就小声问:“那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一听这话,马知青眼圈就红了。她悄悄对桃花说:“那是吴婶的坟。”
桃花问:“吴婶?吴婶是谁?”
马知青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马知青关上门窗,小声对桃花说——
我转点到郎窝插队两年,两年就死了两个女人。
第一个叫蓝燕。
两年前,我和蓝燕到这里插队。本来,国家是给了安家费的,可郎队长挪用了我们的安家费,没钱给我们盖房子,我住进了吴婶家,蓝燕住进了郎保田家。
郎保田有五个儿子,除老大已经结婚以外,其余四个儿子全是光棍。蓝燕住进郎保田家,等于是住进了狼窝。四个光棍对她虎视眈眈,尤其是老二,他多次向蓝燕示爱,都被蓝燕拒绝了。
蓝燕的成分不好,她的父亲是右派,郎队长私下里把蓝燕的成分透露给了社员们,社员们私下里都叫蓝燕为“狗崽子”。老二威胁蓝燕说:“你这个狗崽子,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我要到外面散布说:你和我上过床。看谁还敢娶你!”
社员们都知道了蓝燕拒绝郎老二的事,他们都很气愤,出工的时候,他们对蓝燕冷嘲热讽,说:“你这个狗崽子,放着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嫁,难道你要等着皇帝到郎窝来选妃子?”
蓝燕想从郎保田家里搬出来,可又实在没有地方住,只好去找郎队长。郎队长两手一摊,说:“你嫁给郎老二,不就有现成的房子住吗?生产队没钱给你盖房子,你要愿意,你就住牛栏吧。”
蓝燕真的搬到生产队的牛栏里住下了。
后来,郎窝发现了空投的反动标语,民兵要求社员们都去四处搜查反动标语。有社员诬告蓝燕私藏了反动标语,妄图与台湾里应外合。
武装部把蓝燕抓去关了三天,蓝燕回来后在山上吊死了。
我住在吴婶家。吴婶的丈夫是个木匠,社员们都叫他郎师傅。郎师傅经常外出搞副业。
吴婶四十多岁,平日里整天都在忙碌。她为生产队看一头水牛,自己家里养了两头架子猪,还有鸡鸭,还有一大片自留地,土豆蔬菜种得又多又好。闲下来时,手上也不得空,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打草鞋。
郎窝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男人除耕田犁地之外,回到家里就基本不干家务,坐在火塘边烤火抽烟,等堂客把饭菜煮好端上来。晚上等堂客铺好床,端来洗脚水。吃饭时,堂客不能与公婆丈夫同桌,站在旁边伺候,谁碗里没饭了,要接过去盛饭,双手递上。等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才能上桌。
吴婶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从从容容,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吴婶和丈夫郎师傅只有老俩口,他们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养子,是分家独过的。郎师傅大概私下里抱怨过吴婶,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有一天夜里,我回家后,郎师傅跟我说:“你吴婶不见了,晚饭都没吃,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问:“你跟她吵架了吗?”
郎师傅说:“没有。我们只是争了几句,她就出去了。”
我跑到吴婶的养子家里打听。养子跟我说:“今天,我爹骂我娘是一只孵不出小鸡的寡鸡蛋。我娘哭着跑出去了。”
我忙说:“我们赶快四下里找找吧。”
养子说:“到处都是山,上哪找?”
我在禾场上等到深夜,吴婶回来了。她悄悄跟我说:“马知青,我怕你住在我家害怕;不然,今夜我不会回来了。”
我劝慰她说:“吴婶,你千万别做傻事。你和郎师傅二十多年,不也过来了?”
有一天傍晚,我刚收工回家,吴婶匆匆从外面回来,交给我一串钥匙,说:“马知青,你把它交给你师傅。”
我感到奇怪,正准备问“你自己不会给他?”吴婶不再说什么,调头就往外跑了。
天黑了,吴婶的养子跑来问我:“马知青,我娘回家了吗?”
我说:“她回家给我一串钥匙,又跑出去了。”
养子一拍大腿,说:“糟了。”
我问:“什么糟了?”
养子说:“今天下午,我娘看的那头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好半天,要她赔一头牛。”
我焦急地问:“这么晚了,吴婶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
养子叹了口气,说:“唉,还能跑到哪里去?”说完,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了。
郎师傅回来了,我告诉他:“吴婶看的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要她赔牛。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郎师傅一跺脚,说:“赔牛?哪有钱赔牛?”
我说:“这么晚了,你说:吴婶会去哪里?”
郎师傅说:“你不用担心,她大概去她娘家了,明天就会回来的。”
第二天,吴婶没有回来。
第三天,一个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吴婶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后来,一个妇女告诉我,说是吴婶跟她说过:“我将来要死,只能死在山上,不能死在自己家里。我家里住着长沙来的马知青,我要是死在家里,马知青以后肯定会害怕,不敢再住在我家了。”
在吴婶下葬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院子里,几天都没有离去。我悄悄打听,有社员告诉我:这个孕妇是媒婆给郎师傅介绍的新堂客。
我听了,真替吴婶难过:夫妻一场二十多年,尸骨未寒,还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地顶班来了。唉,女人就像一只瓶子,摔坏了,换一只就是。
吴婶死后,我从她家搬了出来,住到了郎队长家。从此以后,见了郎师傅,我就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有一回,我和郎师傅在一条田埂上狭路相逢,郎师傅堵住我说:“马知青,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我待你跟亲生女儿一样,你现在怎么反而把我当仇人了?”
我说:“你对吴婶太无情了。她还没下葬,你就把新人领上门。”
郎师傅说:“唉,我何尝不想和你吴婶好好过?结婚二十多年,我们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火塘边只有我们俩口子,实在是太冷清了。我偶尔抱怨两句,她就寻死觅活,我能天天盯住她?”
这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郎队长忽然高声宣布道:“今天晚上在政治夜校开斗争大会。光棍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啊!”
光棍们听了,个个欢呼雀跃,纷纷跳进渠沟里洗手洗脚,嘴里齐声唱道:
今晚打牙祭呀
手脚要洗干净呀
别忘了多揩油呀
春插鼓干劲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忍不住问马知青:“开斗争大会就是打牙祭?怎么还要把手洗干净?”
马知青诡谲地笑了笑,说:“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了晚上,桃花发现,郎窝生产队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哈哈。
被斗争的对象是一个姓杨的女地主,四十岁上下,她跪在台上,双手被麻绳捆绑在背后。她的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丝毫也不见惊恐的样子。
所谓的斗争大会,其实就是听光棍们围绕着女地主说荤话。光棍们说:
“杨云香,你老实交代:昨天夜里,哪个光棍上了你的床?”
“你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守着身子干什么?”
“你明知这里是狼窝,你却偏偏不嫁人。你分明就是火塘上挂着一块肉,故意馋我们这些光棍。”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每天夜里都是把自己腌在坛子里的吗?”
光棍们每说一句,会场上就哄笑一阵,斗争大会笑声不断。
最后,郎队长说:“现在开始打牙祭了。光棍们揩了油,要鼓足干劲,快快完成春插任务。”
光棍们站起来,排好队,依次走到女地主身边,伸手在女地主的脸上摸一把,再舔舔自己的手,然后笑嘻嘻地说:“屈书记摸不到的地方,我摸到了。我比屈书记强。”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现在是春插,为了给光棍们鼓足干劲,郎队长召开斗争大会,让光棍们‘小摸’。到了双抢时,还有‘大摸’呢。”
“咦?”桃花说,“‘大摸’?摸什么?”
马知青诡秘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桃花正要做出惊讶的反应时,忽然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带领几个背着枪的民兵闯进了会场。马知青悄悄对桃花说:“看见了吗?这一位是板栗大队的屈书记。你仔细看看他的脸。”
桃花认真地打量着屈书记的脸,看见屈书记的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疤痕。
马知青得意地告诉桃花:“那是杨云香用做鞋子的锥子划破的。”
接着,马知青强忍住笑,咬着桃花的耳朵说:“屈书记溜到杨云香家里,想沾杨云香的便宜,杨云香用锥子划破了屈书记的脸。整个板栗大队的社员们都私下里赞叹说:‘一个女地主,竟然让大队书记破了相,真是烈女!’”说完,马知青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屈书记和民兵的到来,使得会场的气氛严肃了起来。民兵们带头喊起了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彻底砸烂黑五类的狗头!”
“杨云香不老实,我们就叫她灭亡!”
喊完了口号,屈书记说:“现在开始检举揭发杨云香的滔天罪行。”
郎窝生产队的社员们都不做声。
一个民兵指着杨云香的头,厉声喝问道:“杨云香,你老实交代:你把变天账藏在哪里了?”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从他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毛绒绒的板栗壳,走到杨云香身边,狞笑着问:“杨云香,变天账在哪里?”
杨云香不做声。
屈书记说:“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把这板栗壳塞进你的胸窝里。”
台下的光棍们开始大声鼓噪起来:
“屈书记,你不能公报私仇!”
“屈书记,这里是狼窝,杨云香是我们的羊。你不能动我们的羊!”
“屈书记,你把她的奶子扎坏了,今年双抢我们大家都没干劲了!”
“我们今年双抢‘大摸’摸什么?”
两个民兵按住杨云香,另一个民兵翻开了杨云香的领口,屈书记手拿着板栗壳,准备往杨云香的胸口里塞。
说时迟,那时快,台下的光棍们突然闪电般冲上台去,朝着屈书记和民兵们拳打脚踢。
屈书记和民兵们抱头鼠窜。
这天夜里睡觉的时候,马知青告诉桃花:杨云香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也曾跟着父亲饱读诗书,可长大后,她的命就不好了。土改工作组划成分时,她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岁,可她还是被划为地主。后来,她嫁给一个富农出身的小学老师。再后来,运动越搞越凶,她的丈夫被批斗得受不了,投河自杀了。
杨云香守寡后,有许多男人有事没事都往她家里跑。杨云香就养了两条狗,她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不让狗饿着。只要有男人来串门,她就放狗咬人。刚开始,郎窝的男人们都恨她恨得牙痒痒。后来,自从她把大队屈书记的脸划破后,男人们不恨她了,反而佩服她,敬重她,光棍们甚至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插秧。继续插秧。
男人们继续围住罗肤说笑。男人们说:
“罗肤,你们桃花源人都说‘棍子在水里插一下,一点印记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水田里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时,桃花一抬头,看见有三个人挑着秧,从田埂上缓缓走过。其中一男一女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全白了,走路颤颤巍巍。第三位是个长得蛮客气的后生子。
在田里插秧的社员们都直起腰来,朝着田埂上的那三个人冷嘲热讽起来:
“你们不在长沙城里耍威风,跑到我们郎窝来干什么?”
“怎么样?郎医生,插秧没有拿手术刀轻松吧?”
“老不死的家伙,你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
两位老人勾着头,满脸愁容,对社员们的话不作任何回应。
有一个光棍从田里抓起一把稀泥,猛地朝那个后生子砸过去,嘴里骂道:“你这狗杂种,放着长沙城里的乖妹子你不找,偏偏要跑到郎窝来叼我们的羊!你真是活腻了!”
稀泥砸在了后生子的身上,后生子并不恼,反而扭过头来嘻嘻一笑。
那三个人走到相邻的一丘田里,开始插起秧来。
郎窝的社员们仍然在对那三个人骂骂咧咧。
桃花小声问马知青:“那三个人为什么单独在一丘田里插秧?”
马知青悄悄告诉桃花说:“那三人是郎医生一家三口。郎医生原本是长沙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因为被划为右派分子,被开除公职,遣返原籍,劳动改造。郎队长不愿意让他们跟贫下中农混在一起,所以安排他们一家单独插秧。”
社员们还在骂骂咧咧:
“想当年,郎医生他爹掉到水塘里,还是我爷爷捞起来的呢。到今天,他就忘了恩!”
“那一年,我带儿子到长沙看病,想在他家借住几晚。没想到他堂客说:‘你们郎窝来人,都住在我家,我家都成了不花钱的招待所了。’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按辈分,他还是我叔呢。”
“那一年,我带我娘找他看病,钱不够,想跟他借几十块钱。没想到,他两手一摊,说:‘郎窝的人都找我借钱,借了又不还。我也吃不消呢。’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个赖账的人?”
这天晚上,马知青告诉桃花说——
郎医生算得上是从郎窝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他和郎窝的社员们大都沾亲带故,郎窝人生了大病,总是到长沙找郎医生帮忙,要么住在他家,要么找他借钱。去的人多了,郎医生吃不消,他堂客不免没有好脸色,这样就把郎窝人得罪了。他这次被遣回原籍,没有房子住,郎窝人谁也不肯接纳他。郎医生一家人只好自己动手,搭了一个草棚,一家人挤在草棚里。
不过,郎窝人恨郎医生,最主要还是因为郎医生的儿子郎青。
郎窝有一个长得乖的妹子叫郎芸。郎窝的好多光棍都派媒婆到郎芸家里提过亲,结果都被郎芸一口拒绝了。
郎青随父亲被遣返到郎窝生产队以后,因为多才多艺,被郎窝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抽调去排练节目,而郎芸就是宣传队的队长。郎芸看上了郎青,两人很快打得火热。
郎芸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到大,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得知女儿和一个右派分子的崽走得很近,他又气又急,天天在家里责骂女儿说:“你同一个狗崽子混在一起,把郎窝的光棍都得罪光了,你让我以后在郎窝还怎么做人?你再同他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没想到郎芸性子也很倔,她干脆和郎青搭了一个草棚,两个人住在一起了。
没多久,郎芸怀孕了。大队妇女主任带人把她拉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人工引产手术。
做完手术后,郎芸的身体一直不好,春插时节也不能出来插秧了。
从此,郎窝人不仅恨郎医生两公婆,对郎医生的儿子郎青,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桃花忽然听见一个光棍小声说道:“你们快看:那是郎芸!”
桃花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一个女子弓着腰,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走路。
马知青高声同那个女子打招呼:“郎芸,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郎芸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
在田里插秧的光棍们都直起腰来,无声地望着郎芸。在隔壁田里插秧的郎青,也抬头望了郎芸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插秧。
光棍们静静地望着郎芸一步步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妇女说:“郎芸到公社卫生院去做人流手术时,卫生院的那个女医生迎接她说:‘你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你公公是长沙大医院的名医,你怎么不叫他给你做引产手术呢?’”
光棍们一阵哄笑。
又一个妇女说:“那个女医生在给郎芸做手术时,下手特别狠,郎芸痛得杀猪一样尖叫。”
光棍们又是一阵哄笑。
社员们议论说:
“天生的泥鳅命,却偏要往水泥缝里钻。”
“嫁给狗崽子,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也不能全怪郎芸。是郎青那个狗崽子偷吃了我们郎窝的羊!”
第三天清晨,桃花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马知青猛然翻身坐起来说:“不好了,死人了。”
桃花和马知青急忙穿好衣服,朝鞭炮响的地方跑去。
鞭炮声是从郎芸住的那个草棚方向传来的。
桃花赶到草棚边时,看到那里已经围满了人。郎芸的尸体摊在一张晒簟上,郎芸的父亲坐在郎芸身边,一边伸手抽打女儿的耳光,一边哭骂道:“哪怕是养头猪,过年了我还能吃上几块腊肉。我养你二十多年,落了什么好啊?!……”
桃花听见几个女社员小声议论道:
“郎芸是半夜里上吊死的,郎青天亮时才发现她的尸体。”
“她为什么要上吊?”
“听说,她昨天到公社卫生院看病时,板栗大队的一个病人打了她两个耳光,把她的脸都打肿了。”
“这个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不仅打了郎芸,还骂她说:‘放着郎窝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弟你不嫁,却让一个狗崽子把肚子搞大了!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还好意思来这里看病?我们贫下中农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桃花发现,周围的光棍们一个个神情哀伤,眼里都噙着泪水。
埋葬了郎芸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郎窝生产队又召开了斗争大会。桃花发现,这一回的斗争大会开得庄严肃穆,主席台上摆着一盏大马灯,把整个会场照得明晃晃的。来开会的光棍们人人手里都握着一根扁担。
斗争的对象不是那个姓杨的女地主,而是郎医生一家人。郎医生两公婆跪在主席台的左边,郎青一个人跪在主席台的右边。
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血债要用血来还!”
……
接着,生产队的郎队长噗的一声吹灭了大马灯。
在黑暗中,光棍们冲上主席台,举起扁担,朝着郎青噼噼啪啪就是一阵猛揍。
郎青被打得哇哇大叫。
过了一会儿,郎队长走上前去,把光棍们拦住了。他说:“好了好了,不要一下子把他打死了。”
等光棍们都走下主席台之后,郎队长重新点燃了大马灯,抱歉地对台下的光棍们说道:“一下子把他打死了,以后就没有阶级斗争的活靶子了。我们还是留下他这个活物,以后再找机会慢慢打。”
两天后,郎窝生产队的春插结束了。
桃花和罗肤离开郎窝时,郎队长对她们说:“你们跑这么远的路来给我们插秧,真是辛苦了,郎窝生产队决定奖励你们每人五十斤大米。欢迎你们双抢时再来和我们‘人换牛’。”
郎队长望着罗肤,问:“双抢时,你还来吗?”
罗肤只是笑,不说话。
郎队长又望着桃花,说:“桃花妹子,欢迎你年年到我们郎窝来做客。”
桃花低下头,不做声。
郎队长派郎青挑着一百斤大米送桃花和罗肤到桃花源。一路上,郎青笑嘻嘻地,总是缠着桃花,找各种机会同桃花搭讪。郎芸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悲伤。郎青说:“桃花呀,我跟你说:郎队长这个人啊,真是阶级立场站得稳啊。你看看,他把我这个黑五类崽子打得多狠。可对你们这些贫下中农却很慷慨,给你们每人五十斤大米。五十斤大米啊,我在郎窝生产队一年也吃不到五十斤大米啊。”
桃花懒得搭理他。望着他额上留下的扁担伤,桃花想:“看来,郎窝的光棍们用扁担打他,并没有让他长点记性。”
郎青又望着桃花说道:“郎队长这是假公济私。不过呢,我要是生产队长,遇见你们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会比他更慷慨:奖励你们每人一百斤大米!”
他见桃花不理他,又望着罗肤说道:“以前,我挑一担水都觉得吃力,现在,我挑一百斤的担子,跟你们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越走越有劲!哈哈哈哈……”
三人走进桃花洞的时候,罗肤问桃花:“以后还去郎窝‘人换牛’吗?”
桃花说:“不去了。”
罗肤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再去了。我带你去郎窝插秧,是想让你了解桃花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桃花不喜欢郎窝那个地方。
桃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
回到桃花源的桃花还是喜欢跟罗肤待在一起。
桃花和罗肤在一起最开心的事还是看电影,看电影成了她们对田间生活的一种逃逸,是对她们艰难日子的一种补偿。
罗肤有自己的手电筒,她打着手电和桃花去看电影。桃花问罗肤:“是你男人给你买的手电筒吗?”
罗肤说:“有一年,我参加武陵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县委书记亲自给我颁奖,奖品就是这支手电筒。县委书记把手电筒交到我手中时说:拥有了这支手电筒,你在黑暗中再也不会迷失政治方向了。”
桃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新鲜。从此以后,她看电影再也不用摸黑了,她可真是沾了罗肤的光了。
罗肤每次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让手电开着,也不管天上有没有月亮,也不管路上是不是看得清,她都一直让手电这么亮着,这让桃花觉得太浪费。
桃花问罗肤:“你老是让手电筒这样亮着干什么?”
罗肤说:“唉,我们女人的好日子呀,就跟这手电筒发出的光一样,既亮不了多远,也亮不了多久。所以啊,我们现在要抓紧享受。”
桃花问:“电池用完了怎么办?”
罗肤骄傲地说:“怕什么,丁忍会给我买电池的,他在大队的油榨坊里榨油,大队会补钱给他呢。他拿了钱就给我买电池,他知道我喜欢看电影。他很宠我呢。”
罗肤的手电不仅照路面,还四处乱照。有时照向天空,把漆黑的天空刺出一个明晃晃的白洞;有时照向天野,把正在交配的一对野狗吓得惊慌失措;有时她还照人的脸,正在路边偷偷屙尿的男人突然被一束强光射得睁不开眼,他只好收住刚屙到一半的尿,拔腿一路狂奔。
罗肤哈哈大笑,桃花也忍不住笑了。罗肤对桃花说:“你知道刚才这个家伙为什么逃跑吗?他肯定以为我们是夜里巡逻的民兵,要是被抓到,肯定要把他送到武装部去关黑屋。”
有一回,罗肤的手电照到路边的一团黑影,罗肤说:“咦?这是什么东西?”她拉着桃花走近那团黑影。桃花看那团黑影像是一团衣服。罗肤踢了踢那团衣服,说:“是谁把衣服丢在这个地方?”
罗肤觉得那团东西软乎乎的,她又踢了它一下,它仍是一动不动。罗肤伸手去翻动那团衣服,结果却翻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正无声地朝罗肤笑着,罗肤又踢了它一脚,喊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个人笑出了声,他坐了起来。桃花闻到了一股酒气,她听见他说:“本来,我是打算吓唬你们一下,没想到你们胆子这么大。不过,要是你们没有手电,肯定被我吓死了!”
有一回,桃花和罗肤到一个水库工地看电影,工地上看电影的主要是修水库的青壮年男子。在换片的那两分钟,男人们的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寻着女人的身影。终于,一束手电光柱落到了坐在银幕背后的桃花和罗肤身上,接着,两支、三支,越来越多的手电光柱聚集在她们身上。男人们欢呼起来,千百支手电光柱齐刷刷的落到她们身上,桃花捂住脸,低下头,罗肤则站起来,向那些男人们频频挥手致意,全场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直到电影开演好久之后仍不停息。
有一年冬天,桃花和罗肤去山口大队看电影。这一回放电影是在大队书记家的禾场上。禾场上点燃了好几堆大火,供看电影的人取暖,大火边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花生、葵花籽。
桃花和罗肤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罗肤拉着桃花到桌子边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旁边的人闲聊。原来,大队支书家的儿子“三喜临门”:入党、参军、落定。桃花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
“到底是支书家的儿子,参军前就入了党,到了部队,很快就可以提干,退伍以后就可以安排到武装部工作,吃上国家粮啦!”
“是哪家的妹子,这么有福气?能够嫁给吃国家粮的,这一辈子都可以吃白米饭啦!”
“听说是荷叶生产队的银芝呢,长得像朵花似的。大队支书的儿子是个矮冬瓜,还一脸麻子。”
“管他麻子不麻子,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一阵风刮过来,烟雾缭绕,熏得桃花睁不开眼睛,隆隆的柴油机声,喧哗的人声,孩子的打闹声,吵得桃花根本就看不成电影。好在这一回放的是《地道战》,桃花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电影散场后,桃花和罗肤走在山路上,罗肤似乎心情不太好,沉默了好一阵,罗肤对桃花说:“你看到没有?榜样就在身边呢,银芝妹子找了个公家人,吃上白米饭了。桃花,你将来也要嫁个公家人。”
有一天出工的时候,罗肤悄悄告诉桃花:“我们家丁忍听榨油坊的人说,今晚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要放电影,听说要放两部片子呢。”
桃花听了心花怒放。这天干的是积肥的活,她和罗肤干得特别起劲,只盼着早早收工。可是高德英告诉她们:“今天大队的干部要来检查春耕积肥的情况,请大家把红宝书准备好,大队干部一到,大家赶紧拿出红宝书来,高声朗读语录。”
桃花盼望检查组快点到来。可是,太阳快落山了,检查组还没有来。罗肤对高德英说:“高队长,今天检查组不会来了,我们还是收工吧,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呢!”
高德英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们快到了。”
太阳落山了,暮色降临了,检查组还是没有来。高德英跑到桃花洞去瞄了一眼,不见检查组的影子,这才回来宣布收工。
桃花和罗肤急匆匆赶回家,饭也顾不上吃,换了件衣服,就往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赶。她们走出一里路之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罗肤说:“糟了,电影快要开演了,走熟路肯定赶不上电影了,只有抄近路。”
于是,桃花跟着罗肤抄近路,她们翻山越岭,从树林和刺蓬里穿行,桃花的手脚被芭茅草和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可她们并没有赶到枫树坳,她们迷路了。她们在山林里转了好多圈,总是找不到出口。
这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罗肤和桃花急得团团转。现在,对她们而言,已经不是能不能及时赶到解放军驻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从这迷宫一样的山林里走出去的问题。
一阵山风吹来,桃花不由感到一陈寒意,她说:“这山上有没有野猪呀?”
罗肤立刻往桃花身上靠:“桃花,你可不要吓我哟。”
两个人靠在一起,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过了好久,罗肤自言自语道:“现在,靠我们自己是走不出去了,此刻,我们需要一个拯救者。”
桃花小声嘀咕道:“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演电影,在这深山老林,哪里会有什么拯救者出现?别把狼和野猪招来就烧高香了。”
罗肤却异常坚定地说:“桃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在这里等到明天,二是寻找一个拯救者带我们出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拯救者?”
桃花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肤带着桃花四处寻找,最后,她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两人爬上了树顶。罗肤说:“来,桃花,我们一齐喊‘有人吗’这三个字。记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喊。”
刹时间,整个山林都响起了桃花和罗肤的声音:
“有——人——吗——”
山风把她们的声音传到远方:
“有——人——吗——”
没有人做出回应。没有拯救者出现。
罗肤并不气馁,她鼓励桃花:“我们继续喊。”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两人喊到第二十遍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
桃花和罗肤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是她们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亲切的狗叫声。
罗肤和桃花又接着喊:
“我——们——迷——路——了——你——快——来
拯——救——我——们——”
不久,远方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桃花和罗肤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小红点在那里缓缓地移动,她们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画面。桃花望了罗肤一眼,说:“现在,我们就好像在看电影。”
罗肤望了桃花一眼,说:“不,我们现在正在演电影。”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罗肤说:“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等待着她们的拯救者的到来。”
小红点像蜗牛一样,移动得十分缓慢,不过,桃花和罗肤并不着急,因为她们俩一个在看电影,一个在演电影。看电影的桃花希望电影放得久一点,演电影的罗肤希望电影拍得久一点。
小红点越来越近了。眨眼间,一只狗跑到她们身边来了,亲呢地嗅着她们的裤脚。此时,桃花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差不多湿透了。一阵山风吹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山花的香气,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一边环顾四周,她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到处都是花,都是白色的花。
为什么所有的花都是白色的?她抬头眺望天空,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拯救者”终于走到她们跟前来了。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瘦小老倌,他显然走得很急,大汗淋漓。还未等这个老倌走到跟前,罗肤就跑着扑到他身上去了。她抓住他的手,大叫道:“拯救者,可把你盼来了!”
“拯救者”歉疚地笑道:“今晚我喝了几杯红薯酒,一下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踢了踢身边的狗,说:“我是这片禁山的护林员。前几天,有几个长沙知青在外面看完电影后,在返回知青林场时,也在这里迷了路,是我把他们送回知青林场的。那几个长沙知青感激得不得了,都叫我拯救者。我问他们什么是拯救者,他们给我解释了好半天。其实,我不是拯救者,我只是一个护林员。”
在得知桃花和罗肤要去枫树坳看电影后,“拯救者”一拍大腿说:“哎呦,那要抓紧赶路。我带你们抄小路过去。”
说完,他带着桃花和罗肤在山林中一路小跑起来。最后,他把她们带到一条公路边,说:“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半里路,就到部队驻地了。”
桃花和罗肤告别了“拯救者”,顺着公路没走多远,就听到电影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着又是吹冲锋号的声音。桃花想:“吹冲锋号了,仗打完了,电影大概快要结束了吧?”
当她们走到部队电影放映场地时,桃花发现这里异常安静。银幕是架在山坡上的,银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白光。银幕的正面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盘腿而坐的解放军战士,银幕的背面坐的是附近的社员,银幕两边的观众都不做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们两人。桃花想:“大概是我和罗肤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把他们吓到了吧?”
桃花跟着罗肤向银幕的背面走去。就在这时,银幕正面的解放军战士当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向她们打招呼说:“老乡,过来这边看电影嘛。”
桃花站住了,她看看罗肤,罗肤也看看她。犹豫片刻之后,罗肤对桃花说:“去就去,怕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说完,她领着桃花,走到那一群席地而坐的解放军战士旁边。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跟一位战士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位战士就跑向营房,搬来了一条板凳。那位首长请桃花和罗肤坐在板凳上,他自己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桃花挨着罗肤坐着,罗肤挨着首长坐着。
首长对罗肤说:“你们来迟了,第一部片子刚好放完,现在,第二部片子马上要开演了。第二部片子叫《柳堡的故事》,你们以前看过这部片子吗?”
罗肤摇了摇头。
首长说:“我就猜到你们没看过,只有在部队才能看到这样的片子。”
电影开演了,桃花坐在板凳上看《柳堡的故事》。不过,桃花看得并不专心。她觉得自己坐得太高了,她的脚下坐着解放军战士,她的对面坐着附近的社员,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让她感到心慌。电影开演好久了,首长还在同罗肤讲悄悄话,桃花偶尔听到他问:“你们是哪个大队的?哪个生产队的?”首长还耐心地给罗肤介绍电影的情节,桃花偶尔听他提到“二妹子”、“副班长李进”。
桃花无法专注地看电影。她感到银幕背面那些席地而坐的社员们也都没有认真地看电影,而是嫉妒地望着她。桃花脚下坐着的那些解放军战士们,虽然他们一个个好像都目不斜视地望着银幕,但她总觉得他们眼睛的余光都在注视着首长,注视着罗肤,注视着她。他们的耳朵听不进电影里人物的对话,他们一心想听的是首长和罗肤的悄悄话。
桃花感到后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她没有看明白电影演的是什么内容,她偶尔听到罗肤哧哧地笑。她想:罗肤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首长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
这时候,桃花被电影里的歌声吸引住了: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呀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桃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声。
电影结束了。战士们排着队,喊着口号,操着正步,走进军营里去了。这时,桃花意外地听到首长对罗肤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怎么样?在我们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桃花有些犹豫,但罗肤拖着她说:“军民一家亲,吃顿饭是应该的。”
桃花只好跟着罗肤和首长往军营里面走。军营并不大,但好像到处都是站岗的哨兵,每个哨兵见了他们三人,都会咔嚓一个敬礼。三人来到了食堂,炊事员见到首长,又是咔嚓一个敬礼,然后,十分热情地揭开一个大锅盖。桃花目瞪口呆地看到,大锅里层层叠叠地码着饭钵,每个饭钵里全是满满的白米饭!
炊事员拿出两钵饭,放在桌子上。白米饭的香气立刻让桃花的嘴里盈满了口水。让桃花更加没想到的是,炊事员不知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铁桶,他揭开铁桶盖子之后,让桃花惊呆得差点尖叫起来的画面出现了:铁桶里面竟然盛着大半桶红烧猪肉!
“天哪!”桃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红烧猪肉可以用铁桶来装吗?”
炊事员满不在乎地用大铁勺舀出两大碗红烧肉,放在饭钵边上。首长用歉疚的口气说:“今天你们来得急,我们没做准备,只能请你们吃顿便饭,请你们将就一下。下次你们早点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说完,他朝炊事员使了个眼色,拉着炊事员出去了,并且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里只剩下桃花和罗肤,还有那一大锅白米饭,还有那半桶红烧肉。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两人呆了好半天。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你掐我一下。”
桃花说:“为什么?”
罗肤说:“你别问,你掐我一下就是了。”
桃花轻轻掐了罗肤一下。
罗肤说:“不疼,你用最大力气掐。”
桃花在罗肤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罗肤先是尖叫一声,然后大笑着喊道:“桃花,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她又在桃花的脚上狠狠踩了一脚,桃花疼得跳了起来。罗肤拍手笑道:“桃花,你也不是在做梦呢!”
两人开始吃饭。桃花用红烧肉下白米饭;罗肤光吃肉,不吃饭。
罗肤把桃花的饭钵端走,从铁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红烧肉,放在桃花面前,说:“有了红烧肉,还吃白米饭干什么?”
桃花望着锅里的白米饭,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可惜了!”
罗肤问:“可惜什么?”
桃花说:“这么多白米饭,不在里面掺红薯丝,太浪费了。“
罗肤命令桃花:“今天只许你吃肉,不许你吃白米饭。”她自己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吃了两碗红烧肉之后,她忽然停住了,望着眼前的红烧肉发呆。
桃花问她:“罗肤,你怎么啦?”
罗肤满脸疑惑地问:“桃花,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吃了两碗红烧肉?”
桃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啦?”
罗肤说:“我怎么没吃出红烧肉的味道?”
桃花说:“你吃得太快了。”
罗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开始重新慢慢地品尝起红烧肉来。在吃完第三碗红烧肉之后,罗肤呆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要是有什么法子让时间停止下来就好了,那我们俩就可以永远在这里吃肉了。”
桃花说:“永远吃下去,你的肚子不撑破了?”
罗肤神情黯淡地点点头,说:“哦,我都吃糊涂了。”
两个人终于吃饱了红烧肉,饱得不能再饱了。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
罗肤说:“还是部队好。在桃花源里,十年也吃不到今晚这么多肉。”
桃花说:“可是,我们不是部队的人啊,我们是桃花源人啊。”
罗肤若有所思地说:“唉,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我差点就成了部队的人。”
桃花知道罗肤又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桃花不做声了。
罗肤望着桃花,桃花望着罗肤,两人又发了一阵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罗肤眼里充满了无限眷念,她望着锅里的白米饭,忽然说:“我为什么不挟一钵饭回去给丁忍吃呢?”
说着,她走到锅边,拿起一鉢饭,把它挟在腋下,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腋下挟着饭钵吗?“
桃花说:“太明显了。”
“怎么办?”罗肤皱起眉头
桃花摸了摸钵子里的饭,想了想,说:“反正饭又不烫,你不如把鉢里的饭掏出来,装进裤袋里。”
“对!这个办法好。”罗肤开始伸手掏饭,往自己的左右两边裤袋里装。在两个裤袋各装上一钵饭之后,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边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裤袋里装了饭吗?”
桃花反复打量一番,然后说:“不明显。”
罗肤对桃花说:“你也装两钵饭回去吧。”
桃花说:“我不装。”
马上要离开厨房了,两人看了看锅里的白米饭,铁桶里的红烧肉,然后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她们每走过一道岗哨,桃花都会揪心,担心岗哨会发现罗肤口袋里的白米饭。可是,岗哨们的眼光根本就不看罗肤的裤袋,他们只是咔嚓一声,给她们敬礼。
马上就要顺利走到营房的最后一道岗哨了。就在这时候,那位首长忽然出现了,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们。桃花有些紧张,可那位首长却笑嘻嘻地同她们打招呼说:“我们这里每个周末都会放电影,希望你们以后经常来。”
说着,他迎了上来,和她们肩并肩地往外走。桃花注意到,同罗肤并肩走着的时候,首长的手在罗肤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首长把她们送到大门外,挥手说:“下次你们来看电影,如果有人为难你们,你们就跟岗哨说是来找武团长的。”
桃花和罗肤踏上了归程。刚开始,她们很兴奋,激动地谈论着今晚的神奇经历。
桃花说:“今晚遇到的事,好像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
罗肤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嘛:我们今晚在演电影。”
桃花说:“人真是好奇怪:平常吧,天天念叨着想吃白米饭,今晚有一钵一钵的白米饭摆在眼前了,我们却懒得吃它。”
罗肤说:“谁让白米饭旁边摆着红烧肉呢。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红烧肉,一辈子的肉一顿吃了。”
桃花说:“那个武团长,他可真是个好人。”
罗肤说:“他还长得蛮客气呢。不是吗?”
桃花说:“以前,我以为世上的人都跟桃花源人一样,顿顿都吃红薯饭。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人不把白米饭当一回事的。”
罗肤说:“所以呀,桃花啊,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挑对人家。嫁对了人,就会连白米饭也懒得吃了,顿顿吃红烧肉。”
二人走在山路上,经山风一吹,她们热烘烘的脸上渐渐有了凉意。她们大步走着,很快进入了桃花源大队的地界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两人的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兴奋也一点一点地地消退着,两人逐渐从部队营房梦幻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她们知道,在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桃花源,那里不是电影,不是部队食堂,那里是一个终年吃杂粮饭的地方。
罗肤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走到一座木桥边,罗肤忽然又感叹起来:“想当年,我差点就嫁了个军官,是个连长……唉,我的命不好,嫁到桃花源里,永远只有吃红薯的命。”
停了一会,她又叹道:“女人哪,就是要有个拯救者,你看今晚电影里的那个二妹子,要不是副班长李进拯救她,她就要遭殃了。”
二人走上木桥,罗肤望着桥下的流水,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桃花慌了:“你怎么啦?”
罗肤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笑着对桃花说:“今晚过了一次共产主义生活,也算不枉为一世人。”
当天夜里,桃花就为她的“共产主义生活”付出了代价,她不停的往厕所跑,把肠子都差点拉出来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她看到罗肤也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
“唉,天生是吃红薯的命,昨天吃的红烧肉拉了个精光。”罗肤苦笑着对桃花说。
可是,等到下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罗肤又兴致高涨地对桃花说:“走,去武团长那里吃红烧肉。这一回不会拉肚子了,肠胃已经适应红烧肉了。”
没想到桃花却说:“我不想去那里看电影。”
罗肤大感意外。
桃花不喜欢到部队驻地看电影,那种环境太规矩了,太安静了,她愿意呆在那种大呼小叫、吵吵闹闹的社员中间看电影。
罗肤说:“你不想吃白米饭?不想吃红烧肉?”
桃花说:“那是他们的白米饭,那是他们的红烧肉,我担心吃惯了他们的白米饭,他们的红烧肉,回到桃花源里吃红薯会不习惯。”
罗肤有些生气,她独自一人去部队驻地看电影了。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五次,后来,她也不再去部队看电影了。桃花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罗肤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伙伴。”
桃花打趣道:“武团长那里不是有白米饭和红烧肉吃吗?”
罗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白米饭呢?唉,武团长这个人啊,他真是……”
桃花和罗肤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因为这几部电影里都有大量的唱段。桃花和罗肤都喜欢唱歌,两个喜欢唱歌的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她们经常会齐声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里面的唱段一段一段地唱下去,惊得树林里夜宿的小鸟四处乱飞。
唱累了,她们就会聊一聊电影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
罗肤说:“桃花,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看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有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有拯救者。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都是压迫者,喜儿、吴琼花、韩英是被压迫者,八路军、洪长青、张副官是拯救者。电影里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一个拯救者来拯救她。”
桃花没有做声,她内心暗自惊讶不已。以前,她看这些电影时,只是觉得电影里的歌好听,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电影里有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看来,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罗肤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红色娘子军》里是怎么唱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们女人从来都是受压迫的,压迫我们女人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桃花有点听不懂罗肤的话了。
桃花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她要煮饭,放牛,砍柴,割猪草,洗衣服,所以,她上起学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桃花源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曾劝夜郎佬姜央不要让桃花荒废了学业,姜央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有害无益。在我们桃花源里,罗肤书读得多,她最后落一个什么结果?你陶慕源书读得多,不也从长沙下放到桃花源来了?”
桃花对广播里、报纸上、大大小小的会上出现的那些词语从来没有用心听过,不过,现在听了罗肤的话,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罗肤的有些说法,和报纸上、广播里讲的有些不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这些压迫者不是都被赶走了、打倒了吗?如今是新社会了,怎么还会有压迫者?
在桃花的印象里,压迫者总出现在很久远的年代,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现在是新社会了,真的还有压迫者吗?”
罗肤斩铁截地回答:“现在怎么会没有压迫者?从世界范围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在我们中国,也有压迫者。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混入了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这些阶级异已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就是压迫者。”
接着,为了让桃花相信她的话,她给桃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是阖家山公社的,那里是山区,我们那个地方在大跃进年代出了一件奇事,那就是社员劳动时必须打赤膊。冬天挑河泥,修水库,要求男女社员都必须打赤膊上阵。开始,社员们思想不通,议论纷纷:“男社员打赤膊还说得过去,堂客们打赤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让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也打赤膊劳动,这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
我们公社的曹书记召集社员开万人大会,曹书记在万人大会上说:“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怎样才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必须轻装上阵。穿着棉衣怎么跑得动?只有打着赤膊才能跑得动,跑得快。有人说女人不应该打赤膊,这是抵抗大跃进的反动言论!难道只准男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难道妇女和姑娘们就不应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旧社会把女人包裹得跟粽子一样,那是封建社会的旧搞法,落伍了,今天,我们的口号是:干劲冲天看赤膊,政治空气看山歌。女社员不仅要打赤膊,而且要打着赤膊,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
于是,所有的男女社员们都光着上身,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曹书记和民兵们站在山坡上,一边观看,一边指指点点。
也就是在水库工地上,曹书记看上了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娘的脸盘子好看,山歌也唱得好。
那时候的大会战,白天顶着太阳干,夜里打着火把干,谁也别想轻易请到假。妇女们来月经了,照样必须下到河里挑河泥。有妇女吃不消,跑去跟曹书记请假,曹书记一口拒绝。曹书记还在大会上说:“有的堂客想偷懒,以来月经为借口,说是不能下冷水挑河泥。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来月经是封建社会的旧习俗,我们要彻底消灭月经!”
曹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议论:“啊?连月经都可以消灭吗?”
曹书记的话传到了他母亲和他堂客耳朵里。
他母亲骂他:“你是我生出来的还是畜牲养的?”
他堂客骂他:“你现在不准女人来月经,下一步是不是不准女人生崽呀?”
县里下来的工作组批评他:“你这是极‘左’……”
曹书记这才意识到,不准女人来月经是行不通的,月经是消灭不了的。不过,如果有人来月经了,想请假,必须要经过严格查验。
有一天,我娘来月经了,腰酸背痛,实在顶不住,就跑到工地指挥部去找曹书记请假。我娘跟曹书记说:“我今天身上的来了,不能下河挑泥,我跟你请假,想在坝上填土。”
曹书记笑嘻嘻地对我娘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来月经了,还是假来月经了?”
我娘说:“这来月经还能作假吗?”
曹书记说:“你要是借来月经偷懒,那怎么办?所有的女社员都像你这样,人人都不下河挑泥,那不乱套了?”
我娘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我是真的来月经了。”
曹书记说:“你说了不算,你来没来月经,要查验过了才算。”……
曹书记把妇女们的姓名、年龄登记下来,他甚至还会把女人的丈夫、父亲的姓名,以及他们所在大队、生产队的名字也详细记录下来,建立起全公社妇女的月经档案。哪个女人应该在哪天来月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有案可查。如果哪个女人月经提前来了,要找曹书记请假,曹书记就会骂她道:“你这个偷懒婆,使了什么阴招?月经怎么会提前来?”
那时候,公社的公共食堂,一年到头难得吃上白米饭,总是吃红薯。刚开始还能吃红薯干,到后来,就只能喝红薯汤了。说是红薯汤,其实只是一锅水里放了几块红薯片。就连这样的红薯汤,还不一定顿顿都吃得上。我娘家那个地方,社员们都住得散七散八,这个山坡住几户,那个山坳里住几户,可全村只有一个公共食堂。每次吃饭,社员们要走七、八里山路,去晚了的人,只能喝上一碗红薯水,因为红薯汤里的红薯渣早被人捞尽了。
我们家子女多,遇上刮风下雨,全家人要去公共食堂吃顿饭,就像进行一次长征。全家人都饿得发晕,我爹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就跑到集体里地里偷包谷,结果被民兵抓了。其实,在那个年代,偷盗的人很多。为什么别人没有被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爹被抓走了?
因为曹书记惦记上我娘了,觉得我爹碍眼。
我爹被抓去学习班关了五天,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老是吐血,吐了三天就断气了。
我娘把我爹埋葬后还不过两天,曹书记就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几个女儿的面,要跟我娘搂搂抱抱。我娘哭着把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男人才死两天,你就这样胡来,叫我在村里如何做人?”
曹书记笑嘻嘻地说:“才死两天跟死了两年有什么区别?换个男人,不是更新鲜吗?”
我娘只是抱着头嘤嘤地哭。
曹书记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搞得,难道我就搞不得?我哪一点比你男人差?你男人能让你舒服,难道我就不能让你舒服?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会让你更舒服!”
我站在一旁,肺都要气炸了,跑到门口大喊:“快来人啦!曹书记欺负我娘啦!”
曹书记听到一阵狗叫声,吓得放开我娘,指着我说:“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跑出门了。
第二天民兵就上门了,说是接到村里的保管员反映,说是我娘偷了集体仓库里的稻种,要把我娘抓走。我娘看着几个哇哇大哭的女儿,对我说:“我要是被关进了学习班,你们都得饿死。”
她叹了一口气,很平静地对民兵说:“我没偷集体的种谷。你们叫曹书记来吧,我依了他就是。”
第二天,曹书记来了。我娘对我说:“罗肤,你带妹妹们到外面去玩一会,我叫你们回来你们才回来。”……
桃花,你说说看,像曹书记这样的人,是不是混进共产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不是欺压我们妇女的压迫者?
后来,武陵县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姓邱,这个邱书记是个好书记,他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开除了曹书记的党籍,罢了曹书记的官。
邱书记把曹书记这个压迫者打倒了。邱书记就是我们阖家山人民的拯救者。
桃花,我跟你说,不仅阖家山公社有压迫者,我娘家那个村子里也有压迫者。
我们罗家在那个村子里是杂姓人家,再加上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大队,人人都可以欺压我家。每次公社、大队搞水利建设,每个生产队都要出伕。到水利工地出伕是个苦差事,劳心劳力,有时几个月不能回家,对这份差事,村子里的社员们能躲就躲。可是,我家永远躲不过,每年出伕,都少不了我家。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就把我娘派去出伕。等我年纪大了,就派我出伕。
每一回,生产队里分红薯的时候,队里都会把离家最远的那个山坡上的红薯分给我们家。别人家的红薯只要跑两个来回就挑完了,可我家的红薯呢,我们母女几个要挑十个来回,才能把红薯挑回家。
生产队里分稻草,也总是把离家最远的那丘田的稻草分给我家。为了把稻草挑回家,我娘和我们几个姐妹要一直挑到深夜。有一回,我娘挑着稻草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连人带草跌到了水田里。稻草浸了水,糊了泥,我娘再也无法把她那担稻草挑上田埂了。
我娘干脆一股屁坐在烂泥里,大哭起来,我们几个姐妹也都陪着她一起哭。我娘拉着我的手说:“罗肤呀,你是长女,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跳出这个鬼地方,为我们罗家争口气啊!”
不仅生产队欺负我家,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不仅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欺负我家,连生产队里男丁多的杂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生产队的一户杂姓人家的猪,老是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吃我家的菜。有一回,我忍无可忍,拿起扁担,把猪打跑了。结果,这户杂姓人家的五个儿子手拿锄头,跑到我家里,说是我打伤了他家的猪,逼迫我家赔一百斤稻谷……
桃花,你看看,到处都有压迫者。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永远都存在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连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孔老二都会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盗跖、庄蹻会反抗,陈胜、吴广会反抗,刘邦、黄巢会反抗,我也要反抗。
只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要想反抗成功,我还需要一个拯救者都来帮助我。
桃花,我跟你说,桃花源里也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丁兵是第一等,丁牛、高德英是第二等,其他贫农是第三等,下中农五保户丁根是第四等,上中农丁君是第五等,右派分子刘痒痒和地主崽子宋春是第六等。在平时,你看不出桃花源里人和人有什么差别,一到关键时候,这些等级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就会产生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桃花,我告诉你,桃花源里最可怜的被压迫者是向媒婆,最可恨的压迫者是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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