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康策便回了电报:你们要紧紧地抓住薛天红这一条线索,立即追查中共在川东川南的地下组织,并一网打尽。在薛毫无价值时,可以就地处决,但必须召开公审大会,扩大影响,震慑其他的匪首与共党分子。你与强功勋卓著,正拟稿向上报功。望一鼓作气,再立新功。策
越秀看了电文,心中非常高兴,立刻又去了审讯室,她要再审薛天红,挖出重庆周边的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黑窝,孤立驻在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的中共大小头目们。这一次审讯,她谁也没有通知,只带了一个书记员便去了。她不愿意让这些贪婪成性的官员们知道,这些人干不成事,而只能坏事,党国的确培养了一大批无能为役的软蛋、蠢蛋、混蛋。
越秀进了薛天红的房间,做出了十分热情的态度说:“昨天我心中着急,对你发了火,对不起,今天咱俩好好谈一谈,给你一个立功受奖的机会。你和余雪是姐妹,我和余雪也是姐妹,我们应该有合作的基础。你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痛快人,一定会配合好的。”
薛天红正在牢房里练功,未理睬来人,听越秀说完,冷笑一声说:“别开玩笑了,我是一个土匪司令,你是一个国军军官,两者水火不相容,怎么会配合好呢?”
“能!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谊,不知心恨谁。”越秀吟了一首唐诗。
薛天红也回敬了一首唐诗作回答:“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越秀把话说到了正题上,说:“哎,我们不用冷嘲热讽了,你昨天说了你是共产党,我看你不像,人家共产党抓住之后,打死都不敢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你却公开暴露自己是共产党, 我看你是假的?”
薛天红冷笑道:“我是假的,哈哈哈!笑话,我们女子抗日联军原来的全称叫中国工农红军四面山女子独立师,中国工农红军是不是共产党的军队,你说?”
越秀小心答道:“是呀!”
薛天红说:“对喽,我是司令还不是共产党吗?”
越秀见薛天红什么都说,以为他城府不深,或者怕死想活命,心中暗自高兴,便故意说话来引诱她上当。说:“应该是,可惜你们在山下却没有同党,不然也不会孤立无援呀。‘
薛天红不但不回避,反而公开说:“谁说没有,山下的好人都是我们的同党,只是我们不愿意惊扰他们,让他们过平静的生活。”
越秀更是高兴了,急忙问道:“你具体说一说是那一些人?说对了,我就立马放了你,还推荐你到政府去工作,我佩服你是个人才,巾帼英雄。”
薛天红如数家珍般地说:“好吧,我说你写!共产党光明磊落,还怕暴露吗!”薛天红想了一下,说:“何记米店的何老板,是个大好人,是共产党;李记棺材铺的李木匠;蔡家场的唐乡长;付家场黄团总;江津县政府的沙科长;泸县的桃校长……!”
越秀听了,心头高兴得一阵狂喜,招呼道:“你说慢一点!”
薛天红说:“我们的同党太多,慢了一下子说不完。还有方老师,陈保长,哦,还有咱黎民哥。”
越秀说:“停停,你说的黎民哥是谁?”
薛天红说:“屈黎民你都不认识吗?他就是四牌坊屈家九少爷,一位抗日募捐的大英雄,是他引导我参加共产党的,不然我还是一个受人欺辱的丫头。对!他肯定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共产党。”
越秀心头咯噔了一下,说:“哦,是他呀,我认识。好了,还有哪些人你写在这纸上吧!”
薛天红提起笔,一口气在纸上写了五百多个名字。越秀看了半信半疑,但还是收下了,急忙出去了,她要按照这名单上逮捕一些人,试一下他们是否真的是共产党。
乔银屏下山后,找到了方露霞新的工作地点白沙场黎家槽坊,把情况向她作了详尽的汇报。方露霞见情况紧急,急忙去找上级组织汇报,特委肖书记指示方露霞立即开展营救工作,并指派方露霞担任这次特别行动小组的组长,乔银屏、何金辉为副组长。
方露霞和乔银屏立即先去了江津县城,先去找何记米店的老板何金辉,他是一九三一年入党的老党员,一直担任江津县中共地下党的组织或宣传委员,是个一直未暴露的中共秘密党员。
当方露霞和乔银屏化装成老太太来到何记米店时,正碰上军警把何金辉抓走了。二人急忙又来到李记棺材铺,李世和也被抓走了。这是怎么回事?风云突变,难道党内出了叛徒?她想了一下,目前党内并没有人被捕呀。她又来到唐乡长家,唐乡长也被军警抓走了,连走六处,六处的同志都出事了。
方露霞此时真的慌了,又急忙赶回白沙场,去找白沙场的袍哥女大爷蔡文秀想办法打听情况。
这蔡文秀何许人也,方露霞还要去求救于她?
这蔡文秀本来是一位名不经传的极为普通的家庭妇女,今年四十五岁,当年和吴月珍还是好姐妹儿。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妇女怎么突然间一下子成了袍哥大爷了呢?这得从两件事说起。第一件是前年白沙场演新戏《蔡文姬》,蔡文秀的家离露天舞台很近,搞接待的负责人就安排蔡文秀给剧团烧茶水。蔡文秀对人热情是有名的,她提了一个白花瓷壶亲自给演员们倒水,当给演蔡文姬的演员倒开水时,不慎烫了她的手,吓得蔡文秀连声道歉。
蔡文姬的扮演者姓杜,名文娟,见对方道歉不止,开口笑道:“没事,大姐,你不要紧张,会很快好的。”
蔡文秀仍然后悔不迭,说:“细皮嫩肉的,咋经得起烫哟,看手背都烫红了,怪我太不小心了。”
杜文娟说:“哎,不痛了,真的不痛了。大姐,你坐下休息一会吧,哦,你是当地人?”
蔡文秀答应道:“嗯!”
杜文娟客气地问:“叫啥子名字?”
蔡文秀小声说:“蔡文秀!”
“蔡文秀?蔡文姬,嗨!你还是我的妹子嘛。”杜文娟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乐了,立马围了拢来。
一个演员说:“杜大姐,开水烫出了一个妹子来,好哇!”
又有人说:“不看不像,越看越像,你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亲姐妹咧。”
蔡文秀认下了这个演员姐姐,还把她请到家里吃了饭,交谈中才晓得杜文娟是袍哥女杰杜文侠的后人,继承母志,办了一个巾帼社,专为妇女们打抱不平。
杜文娟见蔡文秀为人豪爽,便劝她入社当了女袍哥。
蔡文秀推说自己是文盲,见识少,不敢出去干事。杜文娟则劝她说:“你虽没文化,但性格开朗,说话泼辣,办事利索,断理公正,受当地妇女拥戴,有这些条件便足够了。有了女人自己的组织,今后才不会被别人。特别是那些臭男人的随便欺负的。”
蔡文秀被说动了心,便试着参加了。杜文娟又帮她建起了一座茶馆,取名三八茶馆,正式发展了场上的五名妇女入会,后来发展到三十多名。
第二件事是薛天红杀了许晃晃之后,许家组织了十几个人要去挖薛家的祖坟,蔡文秀得知后,立即赶到凤凰屋基去,同许家的人作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蔡文秀对保长许相福说:“你儿子胡作非为,害死了人家的儿子又强占了人家的媳妇,死了也不冤枉。薛司令来家乡除暴安良,抑强扶弱也没有啥子不对头。你们心痛自己的儿子,这个大家理解,可也不应该挖薛家的祖坟呀,你想把仇越结越深吗?你今天挖了人家的祖坟,明天她就可能下山来杀你全家。这个厉害关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犯不得糊涂。河对面朱家场的成保长还是她亲舅舅,她都点了他的天灯,你又是她家啥子亲戚呢?啥子都不是。她会认你的黄吗?她那个人我是亲眼看见了的,比她老汉儿薛大哥还厉害十倍,我劝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一辈子都不要打这个馊主意,干不得。”
听蔡文秀这么一说,保长许相福害怕了,把带来的人全都喊了回去。从此,蔡文秀一下子便出了名。别人碰到了啥子难处,也跑来找她,而且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很受人们拥戴,她的三八茶馆从此火爆至今。
方露霞与她相识却是奉上级指示去争取她的,作统战工作。蔡文秀接受共产党的思想,但拒绝参加任何其他党派活动,她在茶馆的时间长了,中国的各种党团组织她都听熟了,也了解了,在她的心目中,国民党、共产党、三青团、青红帮都没有她的袍哥好。
方露霞也没有急躁,微火熬猛药,只有待她觉悟了那一天再说。
薛天红被捕的事情是公开的,但押到白沙场却是秘密的,连她这个千里眼,顺风耳也瞒过了。她在茶馆听到人们议论薛天红被逮住了时,心头急得象燃了一团火似的,四处打听都没有了一个准信。她想薛天红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肯定是送到大地方去了。她先去了江津县城打探情况,好不容易问到薛天红就关在白沙场某个地方时,急忙返了回去,恰恰在船上碰上了方露霞,双方都说明了情况。
蔡文秀说:“嗨,我们原来都是为了天红在奔走,看来天红有救了。只要她没走出白沙场,我敢保证天红死不了。”
蔡文秀回到白沙场,安顿好了方露霞等人,便找驻军团长毋体亮去了,毋又告诉她应该去找特派员越秀。她又去找特派员越秀交涉。到了驻地一看越秀是个年轻姑娘,以为好对付,刚说明来意,便碰了一颗软钉子。
越秀说:“这是军事机密,外人一概不让见面。”
蔡文秀亮了自己的身份,说:“我是白沙场的袍哥女大爷。”
“袍哥,帽爷也不行。小小的一个民众团体也管起军政大事来了。”越秀此话一出,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补充说:“你们还是回去管好你们自己的码头吧,协助政府做好清匪反共的工作,这才是你的义务和职责。”
蔡文秀对这个高傲的年轻女人对她持如此态度,心中便有气,听她这么说,心中更有气了,大声说道:“你这个嫩婆娘,狗眼看人低。啷个这样子跟我说话,对人这么不懂礼貌,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漂亮,瞧不起我这个暴焉老嬷儿。哼!我只要在白沙场跺上三脚,我要你狗都做不成,给我统统滚蛋,不信么,咱们就试一试!”她说完,拂袖而去了。
越秀只以为她在吹牛,也没有引起重视,蔡文秀走出大门时,她连送一下都没有去做,便吩咐副官道:“去把那些刚抓起来的中共分子通通带来,我要亲自审讯。”
不一会儿,副官带来了十个犯人,一一站在审判台前。
越秀打量了一下所有来人,问道:“你们知道我抓你们来干什么吗?”
众答:“不晓得!”
“不晓得,装啥子糊涂,到这个地方来还能是好人吗?有人告你们是中共地下党分子。”
众人一起吼道:“这是诬陷,血口喷人。”
越秀说:“你们先别抵赖,栾副官,去把薛天红押来!”
薛天红被押来了,越秀对她说:“薛天红,这些人都是你提供的,他们是不是共产党?”
薛天红十分肯定地说:“是呀!”
众人抗议道:“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我们不是共产党。”
薛天红说:“哎,我看你们平时待人不错,不是贪官污吏,奸商恶棍,才把你们供出来。怕啥子,勇敢一点,是就是,当共产党有啥子不好?砍头犹如风吹帽,大家不要怕,我就是共产党的头子。我一个女人都不怕死,你们七尺男儿难道还怕吗?”
何金辉一看是薛天红,心中有底了,说:“薛司令,你搞错了,你是共产党,但我们不是共产党啊。”
薛天红见了满屋子的人,都是她认定的好人,清醒而坚决地说:“我怎么会搞错呢,前不久,我们到你店子去,无钱买米,你还送了我们五升米哩。你这种人怎么不是共产党呢?国民党会做这种好人好事吗?共产党是好人,好人就是共产党。哪里像国民党,自己不抗日,还阻制别人抗日,还要把一心抗战的队伍斩尽杀绝。如果你不是也不要紧,我可以马上接收你们当我们的共产党,一起上山参加女子抗日联军。我们山上的人都是共产党,你们又都是好人,我欢迎你们都去参加,决不食言。”
越秀见是这么一种情况,气得大声吼道:“薛天红,你在搞什么名堂,我这是审判室,不是演戏的舞台。我只问你一句话,他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薛天红说:“我说是,他们说不是,可能是我搞错了嘛,我劝他们参加,他们又不愿意,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等我出去了,一定将他们接上山去,参加我们的共产党。一起开赴前线去打日本鬼子。”
“你们的山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共产党?”越秀气得离开桌子,走到薛天红跟前,乱挥双臂,生气地大声质问道。
薛天红响亮地答道:“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共产党。”
“名字差不多,”越秀进一步问道:“是不是以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为头子的共产党。”
薛天红说:“是呀,苗大哥说,遵义会议之后就是毛泽东主席掌权了,朱总司令,周副主席,刘伯承参谋长,聂荣臻都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们是真正的共产党。苗大哥说,穷人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是不会错的,不会吃亏的。共产党就是杀汉奸,杀卖国贼,杀为富不仁的一切坏人的。”
越秀耐住性子问道:“你的上级是谁?”
薛天红回答道:“我说了几遍了,我就是山上最大的上级,谁也管不了我,天是老大,我是老二,还不相信么?你可以上山去问问!”
越秀这下气坏了,指着薛天红说道:“我就可以管你,关你,杀你,你不是共匪,你只是一个土匪,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女土匪,我要将你就地处决!”说罢,又吼道:“把他们通通押下去!放了,全部放了!”
吃饭时,越秀吃着菜无盐味,向厨师道:“师傅,你们的菜为啥子不放盐呢?”
“没盐啦!”伙夫说。
“没有了,可以上街去买呀!”
“买了,人家不卖给我们。”
“为啥子?”
“商家说,蔡大爷打了招呼,不让他们卖盐卖粮卖菜给我们。今天只是没有盐,再过几天,恐怕连大米都买不上了。”
“哪个蔡大爷,胆子这么大?把他抓来枪毙了。”
“特派员,你千万做不得,做不得,这蔡大爷就是和你吵过架的那个女袍哥,她如今是白沙场的头面人物,能呼风唤雨,左右局势,是个惹不起的地头蛇。”
“我就不信,堂堂的国民政府还斗不过一方小恶霸了。我偏要惹一惹她,下午我就派人去把她抓来关起,治她一个通匪罪。”
“特派员,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千万不要去惹火烧身了,你真的惹不起这些人,对他们你只能利用,控制和操纵他们。现在共产党都在利用袍哥为自己服务,你为啥子偏偏要拧着干呢?搞政治斗争讲不得半点的意气,要因势利导。”伙夫继续劝道。
越秀见伙夫谈吐不凡,不觉对他发生了兴趣,问道:“你也懂政治么,以前是干什么的?”
“政治嘛本人略知一二,以前曾经被人介绍入过帮会,所以晓得一些内情。”
“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常沙白。”
“哦,常大爷,你是个知情达理之人哟。”
“我排老二,叫我常二爷便可。”
“常二爷!”越秀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继续同他说道:“吃了饭,你能跟我一起走一遭吗,我要亲自去拜访一下蔡大爷,和她好好谈谈,求得她的谅解和支持。”
常沙白立正敬礼道:“是,特派员!本人愿效犬马之力。”
越秀鼓励道:“你要从中多多为我帮忙,事成之后一定有重赏。”
常沙白却说:“多谢了!重赏我倒不要,请特派员回重庆后向康主任美言几句,我想到重庆去做大事。”
越秀满口答应道:“这好说,我们走吧!”
康强这几天简直陷于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他要抓住薛天红,是为了好向上级交差,立功;抓住之后,又想放掉薛天红,是为了得到妹妹的感激,信任。可事与愿违,抓人得罪了妹妹薛天红,她似乎一点也不原谅自己了,放人又得不到特派员越秀的支持,他的一切希冀都落空了。吃了饭,一个人闷得慌,信步朝江边走去,他想用江水江风冲一冲自己昏胀的头脑。他来到江边,看看奔腾的川江流水卷起一个接一个旋涡,向前冲去,向江岸涌来,拍打在沙石上,发出啪啪地响声。一队纤夫喊着悲怆而有力的川江号子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沉重的纤绳将他们压得直不起腰来,象蜗牛一般地缓慢移动,人走过后留下了一溜深深的脚印,但过后不久,那些脚印又很快被江水冲平了,待第二只船来也是如此。这江岸每天不晓得留下了多少脚印,但都被毫无感情的江水冲刷掉了,人类改造着大自然,而大自然又无情地毁灭着人类。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啊。
康强又抬眼远望,似乎看见了远处的江心岛,江心岛北岸的岳桥坝。岳桥坝——多么熟悉的名字呀,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在那里度过了自己幸福的童年和少年,这幸福永远令人难忘,任何风霜雨雪都抹不去这埋在心底的刻痕,因为他曾拥过一个漂亮、聪明、情谊深长的妹妹小雪。他眼前又闪出了一幕幕过去的往事来,想到最开心处,禁不住对着大江大声喊道:“小雪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护兵找来了,要他回去休息。他对护兵发脾气道:“滚!滚!你们只晓得劝我休息,你们晓得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现在的心似火烧,似刀割,似针刺,非常痛苦,非常难受——!”
两个护兵都是年轻娃娃,哪里懂得长官的心思,赶快说道:“哎呀,局长,你的病这么重呀,为啥子不早点说呀?快回去找医生嘛。”
康强被弄得哭笑不得,气得骂起粗话来:“爬爬爬,爬远点,你们晓得腄子,懂个鸡巴!”
两个护兵还继续说:“人得了病,不要发火,越气病越重。”
康强也没理睬他们,自个儿回去了,路过另一条小街时,见一堆人围着一个相面先生,也没有停脚看,径直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返了回去,拨开众人,对相面先生说:“先生,请先给我看一看吧!”
那相面先生正低头写一张八字纸帖,听见有人问他,抬起头来说:“等一哈儿,马上就煞果了。”
康强一看此人好面熟,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从前给自己算过八字又相过面的闻人凤吗?心头一惊,差点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老杂种一席话,弄得他家破人亡,死了慈母,失去了心爱的妹妹。但他稳住了,装着不认识一般。
此人真是闻人凤,那一年被薛天红追赶出泸县玉蟾山后,不敢在川南一带呆了,只好流窜到上川东江南一带活动,动用他三寸不烂之舌,骗得许多人信服。他早把当年岳小强的样子忘掉了。他收了那人一块钱后,问康强道:“小兄弟,看相还是算八字?”
康强说:“两样都要,先看我的相,再算一张八字。”
算命先生很自然的又故弄起玄虚来:“好的,我诸葛伯温从小入惊门,堪舆、子平、看相、测字、卜卦、端公、配像、磨光,收妖锁鬼、指人迷津、样样精通,般般精湛,算命上万,无一差错。小伙子,恭贺你,你口正鼻端,两耳垂肩,双目有神,庭堂饱满,是个大官之像哟,你这个相百万人中难找一个,两块钱是打发不了我的呀。”
康强强忍住气,说:“要多少钱好说,只要看准,不要胡说八道就行。”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自吹自擂道:“我刚才说了,我诸葛伯温看相上千,算命上万,个个精确,无一差错,当年我给四牌坊的屈老太爷看过相,说他要发大财,后来硬是就发了。我给岳桥坝的岳家兄妹算过八字,说哥哥要当军长,妹妹要当司令,这个兑现了嘛。人家兄妹俩当了大官后,不忘我的预测之功,专门买了上万块钱的礼物来感激我,还硬要拜我作干爹,接我到陪都去享清福。我过惯了漂流生活的人哪里住得惯那高楼大厦哟。”
康强听了,气得血涌心头,恨不得狠狠打他两耳光。但他坚持强忍着。
诸葛伯温继续说:“哎,话扯远了,小兄弟,手掌给我看看!”他看了一阵康强的手掌,高兴地说:“咋咋咋!你真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哟,五线粗长,一览无余,生命线直达手腕,可以活八十八岁以上,其中雷打不死,病害不死。智慧翻过了虎丘,聪明好学,是个文化之人。官运线直冲中指,贯通了整个手掌,肯定要当大官,至少是省长以上的大官。这不是我吹牛,是你的命运生就的,我只是给你点破一下。至于爱情线嘛,你可以找到一位非常漂亮、非常美丽、非常聪明的千金小姐,这位小姐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你和他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白头到老。”
这时,人越围越多,有人对闻人凤赞不绝口,闻人凤趁机又炫耀起来:“惊培飘猜,风火爵跃,僧道隶卒,戏解幻听,三教九流,唯我惊门为大,拯救了多少人类,带来了多少幸福,指明了多少迷津,解脱了多少苦恼,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前程……!”
康强强忍满腔怒火,没有动手打人,央求道:“大师,给我再算一张八字吧!”
闻人凤做出十分傲慢的样子说:“先收钱,后算命,这是规矩。”
康强问:“多少钱?”
闻人凤说:“随便给,但不能少于三块钱!”
“人家算张八字最贵的才五角钱,他开口就要三块钱,可见心肠之黑。”为了探得内情,他摸出五块钱来,扔在地上,问:“这点钱够了吧?”
闻人凤急忙收起钱,扔下原来的客人不管,对康强说:“请先生把生辰时间报来,我立即给你算。”
“民国十年农历八月十五子时。”康强报的仍是先前算的薛天红的生辰八字。
“让我仔细算一算。”闻人凤将八字写在纸上,摆划了半天,惊异地说道:“哎呀,此人的八字好哟,世间少有的好八字,我从来没算过这么好的八字,大富大贵,七子团圆,九世同居,香车宝马,豪门大宅,家道永远昌盛。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张八字我起码要你十块钱……”
康强没有声张,继续问道:“你再看看她眼下有啥子灾难没有?有没有牢狱之灾?”
闻人凤胡诌道:“没有,没有,这种八字哪来的啥子灾难哟,他正在享受大富大贵的安逸生活哟,将来说不……”
康强再也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道:“闻人凤,你这个老杂种,大骗子,你还认得我吗?你一张八字害得我家破人亡,兄妹反目,我找了你好几年了,今天终于被我撞见了。你还在胡说八道。你说,当初你为啥子要整我?”
闻人凤突遭人揭露辱骂,吃惊不小,因平时他谎话连天,骗人太多,一时还没有认出康强是谁来,见对方又是个年轻军官,不敢得罪,只直愣愣地问:“你是?!”
康强发怒道:“老子就是你刚才说的岳桥坝的那个岳小强,你这个骗子……”
闻人凤一听,吓坏了,急忙申辩说:“哦,你是岳书强,你真是岳书强呀,那不是我八字算得不准,是有人想娶你妹妹为妻,强迫我故意哄你的。”
康强伸手抓住闻人凤的衣领,怒问道:“哪一个强迫你的?”
此时的闻人凤哪里还敢隐瞒,只得实说:“朱家场的团总史德灿,不过他人已经死了。我也是受害者,小兄弟,饶了我吧!”
“饶了你,世界上没有哪种人比你们更坏,摇嘴鼓舌,欺骗民众,好人上当,无端遭殃。护兵,把他拉到薛司令那儿去,我有话对她讲。”康强又对众人说:“这个骗子,他不叫诸葛伯温,叫闻人凤,也不叫闻人凤,你老实交代,你究竟叫啥子名字?说!”
闻人凤战战兢兢地说:“我,我叫毛,不,我真名叫邹文炳,泸县胡楼子人氏。”
康强继续揭露说:“这家伙同样的一张八字,他算出了两个结果,就是这张八字,它让我失去了我最心爱的恋人,气死了我敬爱的母亲,这家伙是条害人虫,大家信不得呀。”
“太可恨了,把他抓去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坚决不要前饶了他。”立即有许多人喊道。
闻人凤被押到了薛天红的住处,康强对薛天红说:“小雪,就是他害得我们俩成了仇人的,他说他是史德灿强迫叫他这样做的,不信,你问他!”
薛天红看了闻人凤一眼,冷淡地说:“事情的经过我早已晓得了,你把他杀了又怎么样呢?现在已经铸成了大错,当初你如果有这么理智,也许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晚了,晚了,后悔的眼泪挽不回过去了的历史,这也许就是命运吧!”说完,扭过身去,闭上双眼,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康强见此情形,把过去的现在的一切的积怨与仇恨全都发泄到闻人凤身上去了,他大吼一声:“闻人凤,你这个狗杂种!”然后抓起闻人凤,象提一只打得快死的狗一样,飞快朝川江边跑去,也不管闻人凤如何求情讨饶,到了川江边,将他狠狠一扔,扔进了滔滔的长江之中,愤怒地喊道:“凶恶的鼍龙,请你把这畜生一口一口地咬碎,一口口吃掉吧!”
闻人凤在水中挣扎了一阵,便被一阵汹涌的浪花卷走了。
康强对着天空大声喊道:“小雪,你为啥子还不能原谅我?!为啥子?为啥子呀!?”康这时才彻底的悔悟了,这喊声,包含了他的后悔,也包含了他的绝望。
越秀在常沙白的陪同下,来到了三八茶馆,准备向蔡文秀赔礼道歉的。刚到门口就遭到蔡文秀一阵奚落,蔡文秀大声说道:“我们茶馆只接待仁义礼智信之兄弟姐妹,不接待抬捧巴吹压之男盗女娼,特派员高人一等,咱庙小屋檐低,岂能容下你这尊大神,让你屈尊低头进屋去呀。请回吧!”
越秀听后十分气忿,但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忍气吞声,说道:“蔡大爷,我今天是专……!”
蔡文秀冷冷地说:“用不着,用不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连二杆拗不过大把腿,现在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时代。你用不着……”
“蔡文秀,你不要得理不饶人,我只要一句话,得让你后悔一辈子。”越秀哪里受得了这种气,终于按耐不住,把心中的怒火烧了起来,说罢一扭头便回去了。她回到住处,立即给康策发了电报,要求立即处决薛天红,杀一儆百,压一压这一带人的嚣张气焰。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报复蔡文秀。你要保,我要杀,让你保不了,看看是你蔡文秀厉害还是我越秀厉害?
蔡文秀只顾赌气斗气去了,的确没有顾及到后果。后来听方露霞把情况一说,后悔不迭,欲要去找越秀交涉,可是已经晚了。
原来康策的电报很快便回来了,同意越秀的要求,并要求一定要当众公审,就地枪决。电文还说,这件事已惊动了委员长,他已派了两个四川省的代表前来督斩,一个是省法院副院长欧阳仲勋,另一个是省监察督办唐子衡,他们都是这一带的老人,威信高,人一到,就可以执行。
越秀犹如得到皇上的上方宝剑一般,把电报反复看了几遍,对副官说:“你马上叫人把布告贴出去,后天枪决薛天红!哈哈,姓蔡的,你哭去吧!”
副官说:“你可要布置好警力哟!”
“去把康局长请来,不,我亲自去找他。”越秀说罢,拿起电报稿去了康强住处,把电报递给了康强。
康强看了电报,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着急地说:“越秀,越特派员,是不是可以再缓一缓,我看薛天红是可以改变态度的。”
越秀心中暗暗窃喜,你康强的猴子屁股也烧了起来,也有着急的时候,好笑。于是冷冷地说:“用不着她改变什么态度了,为了提高党国的威望,惩治暴民,杀一儆百,必须枪决她,这是政治斗争的需要,你只需要为我维护好秩序就是了。”
康强十分急躁地说:“姓越的,你也是一个女人,心为啥子这么狠毒?你想用这种办法来提高自己的威信,平衡你扭曲的心态,你太残酷了。她年纪轻轻,走了一段弯路,完全可以教育争取嘛,为啥子非要枪毙她不可呢?你真是一条苏妲己一样的毒蛇。”
越秀也不着急,走到康强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盈盈而又慢吞吞地说道:“哎,哎,我的康局长同志,你急什么嘛急,你有意见可以提嘛,但主任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哟。”
康强指着越秀的鼻子厉声斥责说:“不要脸的东西,这不是主任的意见,是你个人的意见。”
越秀冷笑一声道:“哼哼,是我个人的意见,但主任同意了,便是他的意见了,这个道理很简单,你应该明白。”
康强说:“我要打电报给主任,请他改变意见,刀下留情。”
越秀把头一摆,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等着。”
康强当即给康策发了电报,不到半个小时,康策便回了电报,电报全文如下:
刀下留情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共匪一但得逞对咱可不会刀下留情的。枪决!枪决,立即枪决,再有求情者,当通匪论处,也立即枪决。此事已惊动了委座,明天省里的人就赶到现场督斩。如果你们与他们发生意见分歧,要以你们的意见为准,坚决不能让步。切记要做好防范措施,决不能让共产地下分子钻了空子,如有差错,军法不容,当斩不饶!策!
康强看完电文,无力地倒在了坐椅之上,脸上显出一种绝望的痛苦表情。
这几天晚上,方露霞在白沙场连续召开了中共党组织的秘密会议。上级党组织专门派来了川东特委妇女委员谢昭容赶来指导和协助工作。她听了方露霞的汇报后,深情地说:“这次我们党内有多名党员同志被捕,我原以为是党内出了叛徒,现在听了方老师讲了前因后果,才晓得这招供者竟是党外人士,也是我们争取的朋友薛天红。薛天红虽然打出了共产党的旗帜,其实她并不是咱们党内的同志。这次她虽然提供了一大批同志的名单出来,其用意并不是要出卖咱们的同志,相反,却是对咱们党内的这些同志的一种崇高的评价,无形的赞美。在她的眼里,咱们共产党员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英雄,是世界上最善最美最好的好人,说明我们这些同志为党为人民做出了成绩。所以,我们更应该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出薛天红同志。”
乔银屏郑重地汇报说:“薛天红现在虽然还不是共产党员,但却为我们党做了无数的工作,她是我们山上所有人的主心骨。百分之的人都愿意救她,为救她哪怕牺牲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山上的人为了不暴露目标,零零星星已来了两百多人了,全都做了战斗准备。”
何金辉感动地说:“薛天红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我可以组织八十人的战斗队不成问题。”
方露霞看了看所有的人说:“同志们,我一直和薛天红战斗在一起,的确是我们党不可多得的同志。白沙场的人们也掀起了一场救援薛天红的热潮。蔡文秀是一支很重要的力量,她说她可以号动国军两个连的兵力听她的调遣,加上周围几个场的袍哥人员有五六百人。基本上能控制住刑场。”
谢昭容态度坚决地说:“同志们的决心就是我的决心。我们这次的营救工作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在那种情况下,刽子手的手一动,就会死人的,除了我们自己的积极准备外,还应该争取外部的力量的支持。听说这次省上下来宣判和监斩的是欧阳仲勋、唐子衡。唐督办是我们党的统战朋友,是个正义之人,他会尽心帮助我们的。欧阳仲勋是个左右摇摆不定的人,其实也是可以争取的,让他出面讲一讲,拖一拖时间也好。方露霞同志,你能不能去会一会你爸爸?”
方露霞很干脆地说:“我不去,我早就和家庭断绝了关系。我才不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咧。”
谢昭容劝说道:“叫你去的确是为难了你,但为了营救我们党最忠实的朋友薛天红同志,做一次低声下气的人也是值得的。当年国共两党水火不相容,杀得仇敌一般,但为了民族的大义,我们现在不是照样在搞合作吗?”
方露霞气愤地说:“他们如果是真心搞合作,就不会大肆反共了,就不会对人民下毒手了,就不会捕杀薛天红这样的女英雄了。”
何金辉说:“这是顽固派、右翼分子的无耻行径,爱国的民主的人士是不会响应的。方老师,你就受受委屈吧,我们知道,为了党的事业,你已经受尽了各种苦难与屈辱,我们何况不是这样呢。谢老师一家十口人为了革命,牺牲的牺牲,坐牢的坐牢,现在只剩下她母女二人了。十几年来,家就在咫尺,但从来没有回去过一趟。为了抗战的早日胜利,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各方面的力量营救薛天红这样的忠勇之士。”
方露霞感动了,说:“老何,你别说了,我去!”
谢昭容说:“下面我们马上分头行动,一定要把工作做深做透,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周全,保证营救工作万无一失。”
第二天晌午,蔡文秀来报,说欧阳仲勋来了,在白沙镇富豪酒楼下榻。方露霞与蔡文秀一起去了。走到门口,被卫兵拦住了,不让进。
方露霞转身要走,蔡文秀拉住了她,对她说:“你慌啥子,别走!”又对卫兵说:“我看你们是一对黄眼狗,连主人家都要乱咬,你们看清楚她是谁?去告诉欧阳院长,就说他的女儿来看他了。”
卫兵一听,吓得直认错,喊饶命。忙不迭地跑进去通报去了。
欧阳仲勋正在看薛天红的材料,一会儿为这女子的残暴行为吓得直冒冷汗;一会儿又为她的英雄行为拍案叫绝。卫兵告诉他,说他女儿来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问道:“你说啥子,薛天红来了?”
卫兵说:“不是,是你女儿看您来了。”
欧阳仲勋拿下眼镜,揩了揩眼睛,悲泪地说:“我女儿,你别开玩笑了,我女儿十几年前就离开了我,从来没有给我联系过,是死是活我至今都不知道啊。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她再不会来认我这个作爸爸的了。”
方露霞已经走进了房间门口,见父亲已满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粗又密,拿着一副深度眼镜,与自己离开家时相比,父亲明显苍老多了。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嘴唇嗫嚅了片刻,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尽管这声音非常低微,但欧阳仲勋却听得十分真切,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此人中等身材,三十岁左右,瘦削的身体穿一件合体的天蓝色的旗袍,短头发,圆圆的脸上挂着几滴晶亮的泪水。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儿?在他发愣的时候,方露霞又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你真是文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你是我女儿,你真是我的女儿,我认出你来了,你下巴有颗红痣。” 欧阳仲勋颤巍巍地走到女儿面前,流着泪说:“我女儿看我来了!十二年了,我女儿终于看我来了!坐!坐呀!”
方露霞没有坐下,看着父亲的脸,说:“爸爸,你的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你病了吗?”
欧阳仲勋摇了摇头,苦笑道:“其实我并没有啥子病,只是心头常常生气。我一生最后悔的是不该讨了你那个后妈,这个臭婆娘爱钱爱权,又势利,又霸道,我简直成了她的下饭菜和出气筒。再加上你们兄妹俩又不争气,一个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成了千夫所指的大恶霸;一个心高志大,误入歧途,受尽了苦难、屈辱,还自以为自己是啥子救苦救难于万民的大英雄。我的病都是你们气出来的。你说,你自从参加了共产党,究竟落了个啥子好处,婚姻、家庭、仕途、钱财,你哪一样顺利?现在连姓都改了,你真有出息啊。”说着,便大声咳嗽起来。
方露霞急忙给他捶背、倒开水,让父亲喝了,说:“干革命本来就是准备掉脑壳的事情,个人得失不值得考虑。我前面已经牺牲了许多同志了,受点屈辱又算啥子?我对自己走过的路一点也不后悔。就像你当年追随孙中山先生一样。”
欧阳仲勋生气地说:“你,你和你哥哥一样,不可救药!不过,你不逗老百姓恨,这点爸爸了解你,不如你。可是你一个女娃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呀?你这瘦弱的身体,千斤重担能担起吗?”
方露霞放杯子时,一眼看见了桌上的材料,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故意问道:“爸爸,你是来参加公审薛天红大会的吗?”
欧阳仲勋叹口气说:“棘手的案子谁愿意来呀,我尽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是半夜偷桃子——专朝的捏,推来推去,只有我来了。”
方露霞很不满意地问:“一个小小女匪首也值得你这个大院长亲自跑一趟吗?”
欧阳仲勋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土匪,一般的土匪,是一个政治土匪,有人马,有武器,有主张,还有自己的军歌,你能说他们小吗?蒋总裁想通过这次公开的审判,打击中国共产党在大后方的嚣张气焰。”
方露霞又问道:“照你的说法,薛天红还是个了不起的政治人物哟,从你个人的观点看,薛天红这个人怎么样?”
欧阳仲勋百般欣赏道:“我,依我看,这个女娃子很有本事,聪明、能干,个性张扬,敢作敢为,是个英雄角色,可惜杀人太多了,政府容不得她。” 欧阳仲勋说到这里,警觉地说:“她说她是共产党的人,你一定认识她吧?”
方露霞说:“她要是共产党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受牵连被捕了。共产党人哪有随便承认自己的身份的,除非是公开的,像八路军办事处那些人,像吴玉章先生那样的人。”
“我想也是,但她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共产党主张的,说明她周围有共产党在鼓动她。” 欧阳仲勋看了女儿一阵,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喔,我明白了,你今天不是来看我的,是来为薛天红求人情的吧?”
方露霞坦率地说:“是呀,您刚才问我是不是认识薛天红,我实话实说,我认识她,这是一位美丽、淳朴、善良的农村女子,她非常上进,为人正直。说她是杀人女魔,说轻一点,是不了解她,说重一点,是那些贪官污吏、恶霸绅粮对她的恶毒攻击,造谣污蔑,她是杀了许多人,可她杀的是些啥子人?爸爸,你应该作作调查,千万不要徇私枉法,错杀好人。你不要干涉我,听我把话说完,爸爸,你还记得你在泸县当县长时,曾经处理过观音乡十里冲的血案吗?”
欧阳仲勋脸上有些难为情地说:“记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跟薛天红有啥子关系呀?”
方露霞严肃而认真地说:“当然有关系,那案子中说到一个人,被雨坛寺的和尚当作旱魃烧死了。因为他的死,又引起了当地农民造反。那个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欧阳仲勋说:“记得呀,那个人叫薛振川,我倒认为他是一个敢为人先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惜生不逢时……”
方露霞说:“这么清楚的一个案子,你当时是如何判的?我不说,你也明白,你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竟昧了良心,判农民输了理,把一大批农民抓去坐牢服苦役。”
欧阳仲勋沉痛地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事情了,你就不要再提了,那件事我是做得不对,可那是有人在逼我呀,想起那件事,至今我的心还不安宁啊。”
方露霞诚恳而悲愤地说:“你知道错了,我当女儿的可以原谅你,可那些冤死的老百姓能原谅你吗?被你宣判了徒刑的乡亲们会原谅你吗?死去的薛振川和他一家人会原谅你吗?薛振川活着的女儿会原谅你吗?”
欧阳仲勋似乎明白了,问道:“薛振川活着的女儿?你是说薛天红是薛振川的女儿?”
“是呀,就是因为你一个违背良心的判决,就使得那一方土地的黎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与政府作对。薛天红就是这样被你们这群官僚、恶霸一步步逼上梁山的一位女娃子。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下去了。爸爸,您好好想想吧?” 方露霞声泪俱下地说完后,转身就要走。
欧阳仲勋叫住了她,说:“文君,你还是那个急脾气,难道就不能多坐一会儿吗?爸爸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哩。你说的话是很有道理,我愿意接受。你知道关心劳苦大众的疾苦了,的确进步不小,父亲自惭不如啊!父亲刚参加革命时,也想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清官,被万民景颂是无尚光荣的。可官场上的事情,你不大清楚,那是要受许多许多限制的,有有形,有无形的,使你想做好事而做不成。就像我现在这个法官吧,说起很大,但不如一个特派员权力大。法律要服从政治。这次我一定要据理力争,一定不像十里冲事件那样软弱了,我要千方百计减轻薛天红的罪行,不让她死。”
方露霞称赞道:“好,好,您真要言行一致做了,您还是我的好父亲,好爸爸!”
欧阳仲勋见女儿年纪不轻了,关切地询问道:“君儿,你的夫君好吗?”
方露霞听父亲这么一问,怔了怔,掩饰般的说:“战死了,是刘湘的部队打死的。”
欧阳仲勋只好安慰说:“打仗死人是难免的,刘湘本人也死了。一个是为穷人打天下死的,一个是为抗战而死的,都死得值呀。有孩子没有?”
“没,有一个,叫袁小泉。”女儿方露霞疑迟了一下,还是把个人的问题全告诉了父亲,但只说了夫君是袁永泉,没有提到区大升,认为提到后者是很耻辱很丢脸的。并说自己万一有个好歹,请父亲收养自己的儿子。爸爸,为了孩子的安全,我把他寄养在重庆一个也姓袁的警察家里,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把他接到你身边抚养,如果你老了,就把他交给薛天红抚养。她是我最放心的小泉的母亲。
欧阳仲勋听到自己有外孙了,非常高兴,一面安慰女儿,一面答应了女儿的要求。但有个问题却不明白,他疑惑地地问:“现在薛天红生死未卜,小泉怎么能交给她抚养呢?”
方露霞坚决地表示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的!这样人死了是我党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我可以牺牲,薛天红不能牺牲,抗日的战场需要她。”
欧阳中勋被女儿一席话感动了,他拉住女儿的双手,动情地说:“薛天红不能死,你也不能死,我要你好好的活着。我一定想办法救她,请你放心吧!从辛亥革命到今天的全面抗战,我悟出了许多道理。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很了不起,大有作为。青年反抗的激情犹如蛮荒的野草,一点就会熊熊燃烧,难以扑灭,还有再生。政府的责任不是小瞧年轻的生命,视为草芥,而妄图斩草除根。这是痴心妄想,自欺欺人,扑灭烈焰就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大火不仅会烧毁他们的身体,还会烧毁他们的信仰和体制。大敌当前,不让他们奔赴i抗日战场就是大错,剿灭他们更是错上加错。他们不顾国家民族利益,我要顾。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要用我的力量挽救他们,弥补我过去的错误和罪孽。”
“爸爸您真好!”方露霞听罢父亲这番真情表白,紧紧地抱住了父亲,两眼含泪,激动地喊道:“爸爸!谢谢你,爸爸!”
欧阳中勋送走了女儿后,径直去了特派员越秀的住处。
越秀看见欧阳仲勋来了,就想起了前年在四牌坊,他一句话差点要了她的命的往事来,心中不禁怒火满腔,暗暗生恨,不待欧阳仲勋开口说话,她抢先问道:“欧阳大法官,你是来为薛天红说人情的吧?”
欧阳仲勋看见特派员竟然是在四牌坊见过面的屈长鑫六姨太苏妲小姐,心头吃惊不小,暗自想道:“这下完了,这个小娼妇肯定会报复我的,不然怎么能直接点穿我的来意?真是个女人精。”他随着他的口气说:“你怎么知道?薛天红的罪难道一点不可以减吗?”
越秀态度坚决地说:“薛天红犯的是惊天大案,也是通天大案。没有任何人敢加敢减,别说你,连康强的面子,康主任都没有给。你知道康强是康策的什么人吗?儿子!国大于法,你是法官,你应该是知道的。到时候你念判决书就行了,其他的事情请你一概不要过问。好了,我现在很忙,勤务兵,送客!”
欧阳仲勋碰了一颗大大的钉子,悻悻离开了越秀的住处,半路上碰到了康强,他把情况向他讲了,气得康强直骂娘:“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心肠为啥子恁个狠!我就是死,也一定要救出我妹妹来。”
欧阳仲勋问道:“你有啥子法子救人?”
康强站在原地想了想,啥子也没有说,一个人急冲冲地走了。
康强走出白沙场,又一次来到大江边,在那里徘徊了好一阵,又朝薛天红的出生地凤凰屋基走去,他绕着残壁存垣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来到薛家老坟山,朝薛振川和吴月珍的衣冠冢叩了无数个响头,重重地喊了一句:“爸爸、妈妈,你们救救小雪吧!她马上要被政府枪杀了,我不愿意她死啊!…………”
康强回到住处,天已经黑尽了,他什么也没有吃,躺在床上睡了,可半夜过去了,他没有睡着。他是在想办法,想营救妹妹的办法。已经五更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想出营救妹妹的主意来。敲更的过去了,时钟响了十二下,康强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劫狱——立即放掉薛天红。想罢他跑步来到关押薛天红的地方,观音堂地下室,一见哨兵全部新换了。
哨兵对他说:“康局长,上峰有令,除了越特派员一个人,任何人都不准去见薛天红。”
康强生气地吼道:“我才是你们的最高长官,让我进去!”
哨兵说:“我们现在只听越特派员一个人的,这是康主任命令的,康局长,不要难为我们了,请回吧!”
康强越想越气,伸开两臂,一拳一个,当即将哨兵打死,他拧开铁锁,对薛天红说:“妹妹,你快走!明天他们就要枪决你了。”
薛天红早已被外面的骚动惊醒了,见哥哥小强打死了两个哨兵,拧断铁锁,要放自己出去,这个举动是真实的。刚要答话,却见十几盏电筒一齐亮了,全部照在了康强的身上。
越秀慢慢地走了下来,冷笑道:“我早晓得你会狗急跳墙的,要采取这么一个悍然行动。康强,你背叛党国,私放共匪,罪不可饶。康主任真是英明,他早了解到你和余雪与薛天红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叫我来监督你,果不其然。现在我代表康策主任正式逮捕你。”
康强知道逮捕就味着什么,挥手打了一梭子弹出去,当即击毙数人,越秀对康强的反击早有提防,加之她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反应力当然要比其他人快,她在康强手一移动的霎那间,便滚到了一边,并迅速向康强开了枪,十发子弹全部准准的打进了康强的胸膛。康强只喊了一声:“小雪,我的好妹妹!你要多保重!舅舅,我打听到了,他和四娃在,在缅甸抗,抗战……”话未说完,便倒地死了。
“哥哥!哥哥!”薛天红扑了上去,见康强已死,大声怒吼道:“你们为啥子要打死他?他不是你们的人!”
越秀收起了手枪,漫不经心地说:“薛小姐,什么是政治?这就是政治,政治是嘴上的较量,也是血腥的战争。什么样的亲情,感情,恋情,友情都代替不了的政治的残酷无情。请你记住,康强的死,这就是我们上司玩弄的无情的政治手段。明天,你也将成为政治上的一位牺牲品,好好品味一夜吧,明天刑场上再见!拜拜!”她从康强身上搜走了那把他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青刚锋短剑和红绸包裹得好好的手镯,那手镯是康强早早买好,准备送给心上人,也就是他至死未忘的妹妹岳雪红。
薛天红见了,激动地喊道:“那青刚锋是我的,是我送给小强的。还我!还我!”
越秀轻蔑地一丝冷笑道:“你的,明天你就该死了,留给你有何用?告诉你吧,我也非常爱我的康强同志,我知道他嫌我贱,嫌我脏,没有了女人的品味,我只能见物思人了,将来带着它去见他。”
薛天红大声怒骂道:“你这个下贱女人,不但贱,不但脏,而且阴险毒辣,臭气熏人,简直失去了人性,你不得好死。”
“让你骂去吧,我总比你活得自在。”越秀走出监狱,有些后怕,她知道康策的阴险毒辣,反复无常胜过自己十倍。打死他的义子,虽说是他的意思,如果他一旦翻脸,所有罪行就在我个人身上了。于是叮嘱众人说:“今晚发生的事情,以后不论谁来问,就说是共产党来劫狱,打死了康局长。康局长英勇反抗,壮烈牺牲,他是烈士,我们在场的都是英雄,是我们打退了劫狱的共产党,没有把薛天红救走。如果谁说漏了嘴,不但得不到奖赏,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家的性命都难保。记住没有?”
众兵士见状,哪有不答应的,纷纷表示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于是按照越秀的吩咐,返回监狱进行了一番实弹演习,把子弹都打了出去。越秀见没有什么漏洞了,重新安排好了岗哨,的确万无一失,才放心地睡觉去了。
欲知薛天红第二天性命如何,详情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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