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洛矣,維水泱泱。「1」
君子至止,福祿如茨。「2」
韎韐有奭,以作六師。「3」
「二章」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止,鞞琫有珌。「4」
君子萬年,保其家室。
「三章」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止,福祿既同。「5」
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小雅·瞻彼洛矣》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与诗意主旨,历史上基本分为两大派。一派为“思古刺今”说,以《毛传》《郑笺》《毛诗正义》为代表;另一派为“诸侯美天子”说,主要代表是《诗集传》。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也属于“诸侯美天子”说一派,不过他给出的理由与朱子在《诗集传》中所论不同。
按照《毛诗正义》的讲法,此篇与随后的《裳裳者华》《桑扈》《鸳鸯》等四首都是思古以刺今,“但与上四篇文势不类,故叙於起发不同耳。上篇每言曾孙,则所思为成王。此等(指此四篇 —— 作者注)不言曾孙,不知思何时也,故直云古明王,不指斥之”。
《毛诗正义》是对《毛传》和《郑笺》进行释义的,所以,它的观点也就是毛、郑的观点。《毛传》关于此诗的序:“《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郑笺》没有为此诗的毛序做注笺,但在其诗文的注笺中所表达的诗意主旨观也是“思古而刺今”。
《毛诗正义》对毛、郑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释义:“作《瞻彼洛矣》诗者,刺幽王也。以幽王不能爵命赏罚,故思古之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以刺今之不能也。爵命即赏善之事,但爵命之外,犹别有赏赐,故叙分之。经三章,皆言爵命赏善之事。既能有赏,必当有罚,故连言罚恶耳,於经无所当也。”这里讲的爵命,我们将在后文中予以介绍。
我们知道,历史上周朝分为西周和东周两个时期。西周时,王朝势力比较强大,不但“中国”(即今天的中原地区)的诸侯们对中央政权比较臣服,那些被“中国”所蔑视,也看不起的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的少数民族部落也非常向往“中国”,希望得到周天子的封爵和赏赐。但是到了东周时,都城从宗周丰镐(今陕西西安市西)迁到了成周洛邑(今河南洛阳),王朝的势力日渐式微,所统辖的地域也越来越下,最后连个小诸侯国都比不上。因此,周朝的东迁是个重大的历史转变。东迁后,原先西周的旧臣们当然非常怀念往日朝廷的强大,对东迁后朝廷的衰落感到可惜。这样的怀念和可惜叠加到一起,自然而然会产生怨愤,最终归罪于其时已经被戎狄杀死的周幽王。
《毛传》《郑笺》正是基于这样的设想,而认为《小雅·瞻彼洛矣》这首诗是“思念古明王、讽刺周幽王”了。
宋代大儒朱熹认为该诗是诸侯赞美天子的。《诗集传》:“此天子会诸侯于东都(即成周洛邑 —— 作者注),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言天子至此洛水之上,御戎服而起六师也。”
清代方玉润觉得该诗意旨不明,因此,应该存疑、有待后人研究。《诗经原始》:“《瞻彼洛矣》,阙疑。此诗与《秦风·终南》相似。然彼自咏诸侯,此则天子事也。”对《毛诗序》的讲法,他不但不认可,甚至说连辨都不用辨。《诗经原始》:“《序》说之谬固不必辩。”不过,紧接着他还是引用了另外两位的话辨了一下。《诗经原始》:“何玄子谓《纪东迁》,为郑武公咏。姚氏取之。然诗云‘以作六师’,岂亦为未受命之世子咏耶?”这里说的姚氏是指清代早于方玉润的另一位大儒,而何玄子是他所著的《诗经通论》中经常提到的一位。
他对朱子的“诸侯美天子”说也不认可。《诗经原始》:“《集传》云:‘天子会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按文案义,自如此解。唯此等歌咏必有所纪,非泛泛者。今既求其事而不得,则不如阙疑以俟知者之为愈也。如必谓为东迁事,则当是为平王赋,庶乎可耳?”可以看出,方氏也并非完全否定朱子的观点,只不过他认为既然找不到佐证,那就干脆存疑、待后来知道此事的人解说。这倒也是一种科学的治学态度,值得后进者学习。
《古诗文网》的观点与朱子的观点基本相同,但它还同时明确了此诗的创作年代是周宣王时期。此外,它也没有完全否定《毛传》的观点。《古诗文网》:“此诗当作于周宣王统治时期。周宣王到洛水之滨会同诸侯检阅六军,诸侯赞美周宣王福德无疆而作此诗。但《毛诗序》以为‘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也’。可见平时必以讲武为务,在其会诸侯于东都讲武之际,诗人以诗赞美之。”
若单从诗文字面去读,正如方玉润所说“按文案义,自如此解”,即此诗是朱子《诗集传》所说的 “天子会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但如果像《毛传》《郑笺》所一贯秉持的“透过文字看本质”那样去看,那这首诗就是“指桑骂槐 —— 思古刺今”。至于哪一种观点才是真正正确的,我们不妨尊重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所表达的意见“不如阙疑以俟知者之为愈也”。
本文中我们将从这两派的不同视角对此诗做一番赏析。
《小雅·瞻彼洛矣》共三章,每章六句,全诗一共十八句,是《诗经》中篇幅较短的一篇。三章有很多重复的句子,采用的都是赋的表现手法,差不多可以当做是叠咏。
第一章,赋。诗篇原文: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止,福祿如茨。
韎韐有奭,以作六師。
这一章给读者展示了一个盛大场面:在波涛滾滾的洛水河畔,一位有着屋盖那么高福禄的君子,身穿鲜艳夺目的绛红色蔽膝,来到众人面前,面对威武整齐的六军之师,做他们的统帅。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瞻,看的意思。洛:洛水。据《古诗文网》介绍,古有二洛水,一发源于(今)陕西西北,流入渭水;一发源于(今)陕西南部,经(今)洛阳而流入黄河。《毛传》认为:“洛,宗周溉浸水也。”既然毛、郑是“思古刺今”说的代表,那么,《毛传》所说的“宗周”当然是西周时代的宗周,在今西安市西 —— 《穆天子传》中所说的周穆王西征起点的宗周,实际是其时周王室的新都成周(今洛阳市)。据此,《毛传》认为的洛水也就是上述二古洛水之流入渭水者了。而朱熹却认为此诗所指的“洛水”为经洛阳而流入黄河的洛水,《诗集传》:“洛,水名,在东都。会诸侯之处也。”维,发语词,无实义。泱(yāng),本义为水面深广,此处“泱泱”形容洛河水势浩荡的样子。
按毛、郑的“思古刺今”诗意主旨观,他们认为这一章的表现手法为“兴”,《毛传》:“兴也。”所以,《毛诗正义》对此章首二句的释义是:“言我视彼宗周之洛水矣,维此洛水则泱泱然深而广大,能灌溉以时,浸润以成嘉穀。以喻我视彼古昔之明王矣,维此明王,则仁而宽爱,能爵赏以理,赐命以成贤者,是王恩之深厚也。”写洛河水势浩大,是为了比喻古明王的“皇恩浩荡”,从而反衬今王的昏聩无能。
“君子至止,福祿如茨。”字面意思是说君子来到了(现场),他的福禄有如屋盖那么高。这里关于“君子”的解释有很多歧义,主要有两大派观点。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我们先将止、茨解释一下。止是语气助词,《汉典》标音为zhǐ,作者家乡读音为zhī(轻读,音短)。茨(cí),是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这里是形容“君子”(受到周王赏赐)的福禄很多很大。《郑笺》:“茨,屋盖也。如屋盖,喻多也。”
“君子”释义第一派是毛、郑“思古刺今”说的观点,他们认为此处的“君子”是指来接受周天子爵命赏赐的人,《郑笺》:“君子至止者,谓来受爵命者也。爵命为福,赏赐为禄。”
周朝的爵命制度比较复杂,在这里我们就不展开来介绍了,只简单介绍一下与《瞻彼洛矣》这首诗有关的内容。爵命,是天子对诸侯国君及中央政府各级官员的封爵和任命,既是周天子的权力,也是天子尊位的象征。那些受到天子封爵和任命的诸侯和官员们,不但会因此而享有相应的权力、拥有相应的权利,同时也会感到莫大的荣耀。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管是爵位,还是官职,只有受到天子册封的才算是正宗的,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否则就是不正宗的,不被天下人认可,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心虚。
周王朝的统治者是当时被称为“中国”(即现在所说的中原地区)的诸侯们尊为天下共主,所以其尊号为“天子”、为“王”,诸侯方国的君的尊号是由周王分封的。方国君主被分封的爵位从高至低依次有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历史上统称为“诸侯”。周王朝建立初期,中央政府势力强大,周王的权威当然也就较高,所以,方国君主的爵位是根据其对周王朝功劳的大小来加封的。到了春秋后期,方国君主的爵位就渐渐地由所在诸侯国的势力决定,周王分封逐渐变成了一种形式和象征了。
“君子”释义第二派是朱子为代表的“诸侯美天子”说的观点,他们认为此“君子”为周王,《古诗文网》甚至明确说其为“周宣王”。
“韎韐有奭,以作六師。”韎(mèi),做动词用时,指用茅苇(即茜草)的根提取的绛红色染料染成绛红色(一说为赤黄色);做名词用时,指上述方法染成绛红色的皮革(和皮革制品),与韐(gé)连用。奭(shì),本义为盛,这里表示韎韐的绛红色很鲜艳。“韎韐有奭”是描述上面那位君子的着装,他穿的蔽膝是鲜艳的绛红色。
郑玄根据此句描述的着装推演此君子为“诸侯世子”,他的父君去世了,他满了三年的居丧之礼,此次是来接受周王的爵命,以便回国后继位为国君。《郑笺》:“此诸侯世子也。除三年之丧,服士服而来,未遇爵命之时,时有征伐之事。天子以其贤,任为军将,使代卿士将六军而出。韎者,茅蒐染也。茅蒐,韎声也。韐,祭服之韠,合韦为之。其服爵弁服,?衣纁裳也。”解释得很详细了,其中,?读音为zī,按《玉篇》解释,同緇。《釋文》也说“?,本又作緇。又與純同。”而《说文解字·注》注曰:“緇,帛黑色也。黑者、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纁(xūn)是浅红色。而在古代,衣、裳分别对应于我们现在说的上衣和下衣。因此,“?衣纁裳”就是黑色的上衣和浅红色的下衣。
此诸侯世子因为贤,而被天子所重用,任为(天子的)军将,代理卿士做六军的统帅。六师,周朝礼制,只有天子才能有六师规模的军队。师是军队单位,一师二千五百人。
当然,按照“诸侯美天子”说,则“韎韐有奭,以作六師”说的是周王,他身着绛红色的蔽膝,以六师统帅的身份进行军事动员,好不威风!
第二章,赋。诗篇原文: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止,鞞琫有珌。
君子萬年,保其家室。
这一章可以看成是第一章的叠咏,还是对那位“君子”的赞美。
“鞞琫有珌”是对君子佩刀的描述,但并非直接写刀怎么样,而只是说刀鞘上有装饰。鞞(bǐng),刀鞘。琫(běng),刀鞘上端口周围的装饰。珌(bì),刀鞘下端的装饰。按《毛传》的说法,不同尊位和等级的人,刀鞘上的装饰是不同的。《毛传》:“天子玉琫而珧珌,诸侯璗琫而璆珌,大夫鐐琫而镠珌,士珕琫而珕珌。”珧(yáo)是蚌壳。璗(dàng),《说文解字》:“金之美者。與玉同色。从玉湯聲。”璆(qiú)是美玉。鐐(liào),《尔雅》:“白金谓之银,其美者谓之镣。”镠(liú),《说文》:“黄金美者。”珕(lì)为牡蛎壳。好复杂!这些都是按照古代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定下的,切勿以今人的眼光去评判。
“君子萬年,保其家室。”这两句是对君子的祝福。《郑笺》:“德如是,则能长安,其家室亲。家室亲,安之尤难,安则无篡杀之祸也。”
第三章,赋。诗篇原文: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
君子至止,福祿既同。
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这一章是上两章的叠咏,再次为君子祝福。“福祿既同”是福禄都齐全了、都有了的意思。同,聚的意思,指同时具有的福和禄。
「一章」
身臨洛河放眼看,河水深廣無有端。
謙謙君子翩然至,福祿高高不可攀。
鮮艷蔽膝绛紅色,統帥六軍天下安。
「二章」
洛河放眼望不盡,河面寬闊水漣漣。
謙謙君子來至此,寶刀寶鞘配俊賢。
恭祝君子萬年青,家室保得萬年全。
「三章」
洛河綿延望不斷,河水連綿永向前。
謙謙君子已來到,洪福厚綠都齊全。
祝願君子萬年壽,保我家邦世代延。
注釋:
「1」 洛:古洛水,今名洛河。維:發語詞,用於句首或句中,無實義。泱泱(yāng):(本義)形容水面深而廣。
「2」 止:語氣助詞,《漢典》標音爲zhǐ,作者家鄉讀音爲zhī(輕讀,音短)。茨(cí):用蘆葦、茅草盖的屋頂。《鄭箋》:“茨,屋盖也。如屋盖,喻多也。”
「3」 韎(mèi):做動詞用時,指用茅葦(即茜草)的根提取的绛紅色染料染成绛紅色(一說爲赤黃色);做名詞用時,指上述方法染成绛紅色的皮革(和皮革製品),與韐(gé)連用。奭(shì):(本義)盛,這裡表示韎韐的绛紅色很鮮艷。
「4」 鞞(bǐng):刀鞘。琫(běng):刀鞘上端口周圍的裝飾。珌(bì):刀鞘下端的裝飾。
「5」 同:聚的意思,指同時拥有了福和祿。
2021年3月3日星期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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