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几棵杏树,都在哪里,孩子们记得清清楚楚。春天来了,文人墨客会关注春风杨柳,大人们惦记着耕播,孩子们则简单的多,盼春天就是盼着看杏花,杏花落了结杏,树上结杏了,自己才想办法吃到杏。打发肚子里委屈又一年的馋虫。在农村,每棵杏树都没少被孩子们侵扰。凡结果子的树上都藏着满满的儿童故事。我们也摘过桃子,那恼人的桃毛有时会刺挠好几天,于是就都不再乐意去招惹它了。红红的金黄的熟透了的杏我们是不奢望的,能吃到青蛋蛋子就不错了。每棵树都有主人的,与乞丐进家门先通过狗儿允许相反,要想品尝谁家的杏,就得先躲过树的主人。我们盯上了老布头家里的那棵杏树。老布头是我们大家族里的一枝,我得叫爷爷。这位爷爷很是不幸,几年前我的那位奶奶走了,堂叔也早就分开过了,院子里就一树一人。树与他比与我们重要的多。他不光需要面对陌生的生活,还不得不接受了陌生的名字。奶奶走后,换换洗洗缝缝补补没人料理了,有一次,队里急着出工,说是要抢在暴雨之前把场园里的粮食收好,忙碌一年的果实是会被冲走的。裤子裂了没法穿,于是他急急的裹上棉条就去了。抢到最后,大雨真来了,淋湿的棉条紧裹在两腿上,影响了迈步。开始各人贪慌干活没在意,末了,引来了不少嘻哈。从那一天起,他丢失了真名,改称老布头。
他家里没有小孩,看护不严,这是我们的机会。
小时候的我们经常聚在一起问:“你喜欢冬天还是夏天?”“我喜欢夏天,夏天能澡洗”“我喜欢春天和夏天,有杏吃有枣子吃”,我们都不指望秋天吃枣子。“夏天好不是?又要挨虫子咬。”“我喜欢冬天,冬天不挨咬”。“咋就不挨咬?冬天虱子多。”人人都说着自己的憧憬与向往。“今天做啥?得找一点。”说着说着就由缥缈绕到眼下了。“咱去看老布头的杏吧”,“能吃了!咱去看看。”“年时这个当儿就能吃了”。孩子们合计着,小时候就爱叽咕这些事,没办法,物质短缺人要命的馋。一群小孩呼隆着,走着步子,咽着口水,算计着怎么吃到杏又不被逮着。
远远地望见了那棵杏树。我们扒着石墙,露头瞅着,杏儿与孩子们互相望着。心里恐惧着,嘴里的哈喇子吸引着,眼珠子瞪得比树上的杏儿大。大杏树里面是密密的浓浓的绿,绿得快发黑了。“绿叶成阴子满枝。”那一层一层的绿里,让人感觉总能找到杏。他们几个在瞅杏,我却在观察主人的门,门挂子上没有锁!“他在屋里?!”我示意小伙伴蹲下,“他在家里,你们等着,我先进去把门给他别上,你们再进去,动作要快!”最吓人的活由我来干,他们当然愿意。我翻墙进院,沿墙根出溜着靠近了主人的屋门,悄没声地用提前准备的绮拉子(方言:碎布条,小绳子)把门挂子拴牢了,避免屋里面的人一下子撵出来。再迅速返回来拔掉院墙栅门的小插棍,放伙伴们进院。青青的杏子,太亲了,嘴里早咽开了哈喇子!在青青的叶子里找到青青的杏子的感觉无异于在草丛里寻到了山鸡蛋。我们不用上树,围着树够,够到的第一个都塞到了嘴里,咯吱咯吱嚼着,迭不的说话。满树的挤在一起的青青的杏,轻松地就装满了全身的布袋,手里嘴里也都是杏了。口袋鼓囊囊的,已影响了正常迈步。“快走!”没人会慢走!可是,突然,前面像是一座塔!老布头站在了大门口。几双小眼睛仰视着表情里明显带着戏谑的老布头。他也在看我们,像是一名渔夫在欣赏自己网到的鱼。
“都吃掉!一个也别剩。”他的声音不大,出乎我们的意料。
没人敢动。
没想到他不掏布袋没收,竟采取这个我们求之不得的好办法。
“别磨蹭,掏出来都吃喽!”我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证明着都没听错,但还是不敢动,怕是他在说反话。大人引治小孩时老是说反话。
“吃啊,谁吃完了放谁走!”老布头绷着的脸稍稍舒开了些,他知道他放松了我们才能放松。
我们还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想到竟会遇到这等好事。吃杏还用逼嘛!一个开吃就都吃开了,咯吱咯吱清脆的咬嚼声,像是圈里的牲口。青青的杏肉连同里面没硬的杏核就着口水咽了下去。我们几个用嘴嚼着,用眼睛交流着,共同品尝着不曾有过的别样的乐趣。开始时一下能续进两个去,都想最先吃完。可是,越吃越难了。直到这时,我们才识破了老布头的鬼门道。失溜失溜的,牙酸的不敢对了!
“吃了不疼瞎了疼,谁也别剩下!”他还在上着发条,声音里似乎没有责怪。
各人口袋里的那些杏,一两天内吃完是天大的享受,一下子吃完真要命了。平时吃不到,这回吃够了。吃到最后,大牙不敢用了,全部用门牙在切割,像是在咬咸菜,更像老鼠在磨牙。每次切一点点,切成小块再用舌头扁拉一下硬往下吞咽。实在太酸了哦!老布头也在咽着唾液,不时得意地嘿嘿几声。
“我吃没了。”
“我吃没了。”
……
各人争着汇报成绩,都忘记了自己是小偷。
“再掏掏布袋!”“吃够了菜,过喽就不来摘了。”
老布头开始笑了。他笑的像个孩子。只有胜利者才会发出那种笑。我们都知道他在不怀好意地笑我们。但是,感觉不到丢人,老布头鬼转子太多,将我们的恶行转换成了游戏。只要他眼神里没有那种小孩子看了害怕的凶光就行。
第二天我们照例集合。总结着经验,都说是延巧了,不承认是自己输了,也都在说老布头怪会治人,因为我们都不敢咬东西了。
老布头判断错了,一回吃够了菜,下回还是要摘的。山里孩子与树有不解之缘,树上的果子,树里的鸟巢都是他们的最爱。两项最爱都没有的,也会长时间地往树上看,看那个知了儿到底躲在哪一枝子上。
有这次的教训,我们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一回回的跑到西边那个小山头上往他院子里张望,“他在树下抽烟!”我们都看到了。老布头坐着马扎,两腿叉开支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烟不时被举到嘴里,歇活后那是他的享受。鸡点点的朝着各自的方向刨着踩着。不时会闻到屋后山坡上无数灌木丛散发出来的那份清香。我们摸准了他的规律。他年龄大了,干的是队里的轻快活,每天的出工时间都不一样。每次去队里干活,他都锁屋门的。“屋门不锁不能去!”“对,说不定就从哪里冒出来。”另外,偶然间我还发现了他的一个小小的秘密。
我们在谋划着,怎么才能得手。“先围着树转,摘不满(口袋)了再上树”“我上树,你们先跑。”我的年龄最大,有权安排着。
馋虫在作祟,我们还是来了,虽然心有余悸。屋门上挂着锁呢!胆子大了。悉数进院子围上了树。可是,看着能够到,跳两跳也够不着,上次来时,周围还有不少呢,看来光顾的不光我们了。“不能上树,上树来了人下不迭。”可是,不上树,手里口袋里就都空着。小胆的已退出去了,我还是上了树。快些摘,青青的杏儿藏在青青的叶子底下,连叶子也薅下来了。左边布袋装满了,右边布袋也装满了,“栏门响!快跑!”我从树上出溜下来,几乎脚没着地就跑,可是,晚了。
“又是你!”老布头从栏里(猪圈)出来。他锁了屋门,去猪圈里解了溲再去队里干活的,这个细节我们漏掉了。
“你净去找小裹脚!你俩肯定有事!你打我我就给你说出来!”一老一小的话差不多同时出口。逼急了的我由紧张变害怕,又由害怕变镇定,此刻比刘胡兰还勇敢。一老一少,一个怒目仰视,一个低头凝滞,有点老鼠不怕猫的味道。高大的杏树站在我的背后。像是我在阻止他摘杏。他瓷住了,仿佛突然间被人摘去了面纱。
“这个孩!”
“嗯,这个孩!”
“这个孩,这是!”
老布头五官并用,说着。嘴唇动的次数明显比说的话多,两腰间的手指头捏索着。我在虎视,他怯怯的眼神倒弱如羔羊了。我一句话把他的眼睛说大了,头略前倾,侧向一边,拽着脖子,像是躺着睡觉没枕枕头。那么大一个人被我入定了,画面出现了静止。我没想到。还在观察他中弹后的反应,全然感觉不到一句贸然的无根据的话对老人家造成的伤害。我也愣住了。双方都找不到适当的话了。我猜测,是吓唬还是哄发,他掂量了又掂量,若吓唬他他回家会告诉他娘的!还是哄发吧?一个执笔的人是很难钻进他内心里去看的。
“不是不让你吃啊,这户青蛋蛋子不好吃啊!上次还没吃够啊?”“得割麦子才熟呢,还得一个月啊!”他慢悠悠地申辩着,像是自己错了。
我想说话,舌头在那里动,但没有张口。
“一个月以后你再来啵,得端午。呵!”“等等熟了着,你来我给你装满布袋,啊!”他哄着我,也想使自己发窘的时间不至于太长。
我转身走了。带着布袋里的杏。老布头的家在村子的最边缘,已爬上了山坡。我跑下了那个斜坡又掉头站住,老布头还在那里看着我,膝盖部位凸起了两个布兜。之后我又走,走到胡同墙角,再不回头就看不见他了,我又回了一次头,看看老布头是不是还站在那里,果然,他还没有恢复知觉。
现在回忆那个场景,我才感知世间的语言有多么贫穷。我没得到惩戒,反而有了奖励,这多少超出了伙伴们的想象。出来时,我没有哭泣,脸上放着光,他们都没有想到。若哭着出来孩子王的权威会大打折扣。弥补的办法是把口袋里的青杏一人分给了他们几个,证明我的能耐。但一个月以后有可能得到的奖励没敢告诉他们。我们都像啃咸菜那样吃着杏子,咽的口水比杏肉要多。与上次不一样,杏核已经硬了。我在啃着青杏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红透了的杏,该是多么的香甜!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我在摸着口袋里偷偷留下的那棵杏,别丢了,也不能让同伴发现;第三天,我在摸着口袋里的那棵杏,还舍不得吃;第四天,用手捏口袋里的那棵杏,软了,要蔫了,我拿出来看着,不再那么青,有点变黄,再留就坏了,只好把它吃了,一点一点,像啃咸菜,舍不得多咬,酸酸的,失溜失溜的,就着口水咽了下去。
我们再没有去偷杏。老布头爷爷的眼神里透着的可怜阻止了我。我年龄最大,是“领导”,他们都听我的。我也怕摘没了。故意说着“将没酸煞我,再也不吃了!”来阻止他们。就像内心里偷偷喜欢一个姑娘,而在人多处却故意说她难看一样。
农村里的小孩,有“七岁八岁狗也嫌”的说法。小孩尤其是小男孩应当是这世上最调皮的动物了。只要我们在,什么也别想安安稳稳的。牛儿站在槽前吃草,动也不动一动。我们想着法子逗它,用长草棒撩它的眼睛,它拽拽耳朵,用眼睛表示看到我们了;用杆子戳它的屁股,它挪挪腚,再戳,它突突突地呼粗气,在它发脾气之前我们溜了。一天过去了。一个月,那是我一生中过的最慢的一个月。其他的事情都忘的一干二净,唯有那满树的红杏,当然包括他答应我的那两口袋。我不知道几号几号了,只知道一个月有30天,把每一天都过了,过四个星期天一个月也就到了。于是在心里一天一天地数算,直到数够30天为止。又是周六下午了,我跑过村西公路张望:垅麦青青;又是周六下午了,公路西边还是垅麦青青。朦朦胧胧的,我明白了什么是期盼,什么是等待。那是我的没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还明白了,那种等待,对一个儿童生长的重要性。做这些时,内心里都想着红红的杏。心里也在打鼓,他可别说话不算数啊!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为了能等到一个月。我们都知道甜杏比青杏好吃,虽然从来没有吃过。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却知道它好吃,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怎么得来的,也不去想怎么得来的。
孩子们山里山外,树上树下,水塘河边,天天如一。想杏时时间过得比蜗牛爬的要慢,伙伙起来把杏忘了时间就像青蛙一样学会了跳跃。身上的衣服又去了不少,有的上身已不穿衣服了。由于我的衣服需要“装杏”,还是穿着有两个口袋的灰色褂子。
远远望去,杏儿脸上长出了雀斑,快熟了!又过了几天,开始染上阳光的微笑的喜色,越笑越害羞的那种喜色。时间到了,熟了吧!
这回真红了!我远远地望见了满树的红杏,绿里透红特别的显眼。不是满树,下面的最低垂的枝子上只剩青青的叶子,那里奉献给我们的只是好吃的青杏。世间好多节奏都是人在掌握着,好坏也是人的标准,红红的杏比青青的好,那是人的选择,于树儿无关。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树下咕咕着。那只黄鼠狼从他的屋角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我在替小鸡担心。老布头却坐在树下从容地抽着烟。那个时候看过电影《苦菜花》,那里面有个小女孩(杏莉)被坏人杀了灭口,他会不会也把我杀了灭口?得小心!我先不能进院子。
老布头坐着马扎,两腿叉开支着,烟不时被举到嘴里,每次歇活后那是他的享受。也远远的望见了他的屋门门楣上插上了艾蒿,才意识到自己贪慌想杏把端午节给忘了。屋后的山坡上芳草绵绵,野花缀遍。没有风,花似动。“你说过给我杏的!别赖账。”我巴在院墙外面喊,声音不大,怕其他伙伴听到。想不到的是第一吸引我眼球的不是又红又黄的杏,而是比杏大的多的老布头那不长头发的脑袋,在外他一直带帽子的,我没曾发现这个秘密,帽圈箍在头上形成的勒痕能让人想到水瓢,也能让人想起划分地球的赤道。我确信他听到了,没再重复喊,用眼神询问着,看看他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这个孩又来喽唻!”“进来啵!”他隔着烟雾望过来,用五官笑着。
我头一次不以小偷的身份进了院子,怯怯的仍像是老鼠见了猫。
他伸手够了一个并掰开来,一半给了我,那一半他填到了嘴里。
“吃过这户的?”他抚摸着我的头。
我摇着头,表示否定。嘴里咂着我平生吃到的第一口甜杏,没空儿张开。
“恁要是不摘,都这么红,多么好,嗯?还没熟你就揪了它,吃它的命啊不是!”
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知道杏儿也有命。他又让我吃了两个,那天创了我八年多来的记录。随后开始给我装杏,布袋里手里都满了。
“再装就滚了。”
“回家叫恁娘看看,别叫人家看见了,呵!”从他慈祥的表情里看得出来,那不像是在被地主逼着交地租。
小时候高兴的时候很多,总有一天的高兴会超过另一天。那天算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老布头可算是我出生八年多来见过的对我最好最不可思议的人了。
“娘,我有两布袋红杏!”
起初母亲没在意,在干她手中的活。我急速转到她面前让她看。得让母亲看了以后才能吃。“嗨,真是两布袋唻!”她没想到,楞了一下。
“嗨,这个营生稀罕啊!嗨,把哪弄的?”
“不是我偷的,是老布头给的!”
“可是不孬!……”娘依旧愣着,用眼睛在疑问着。
“我把老布头吓住了!”听到这句话娘开始笑了,是切切的带着好奇的更多的是用眼睛笑的那种笑。
“你咋把他吓住啦?”话来得太突兀,母亲似乎才有反应。
“我说他净去找小裹脚,他就给我杏了。”
母亲哗的一声笑开了。母亲止不住地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母亲由惊变喜,与老布头的由惊变羞是两个相反的过程。
“过喽可别这样说了,啊!哈哈…”母亲的笑就没有停下来过。
“娘,你一个劲地笑啥?”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
那是母亲留在我记忆里的最灿烂的笑。母亲的笑声里携带着我的天真与童趣。一连几天,母亲看见我,先是一笑,那是种惬意的、笑好几次都笑不完的笑。孩子气是养孩子的收获之一。做母亲最心满意足的莫过于看见自己的孩子心满意足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儿童时期送给母亲的最珍贵最天然的礼物。
“恁那个爷爷不容易啊,过喽别再说了,呵!”“以后学着叫他爷爷,呵!”母亲不再笑。
爷爷的呆与母亲的笑使我本能地感觉到我可能做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气着爷爷了。又无数次地想到了老布头爷爷那失去知觉的眼神!好可怜的眼神。里面透着苦涩的善良和仁慈。我不能再去了!我不能再欺负他了,虽然他年龄比我大。其实,每个老人都是很忌惮童言的。人世的担子在大人的肩上担着,儿童们看不明白,更感觉不到。可是,从老布头爷爷被我吓住的一刹那的眼神里我似乎懂得了什么……
一片青山,一座小院落,冒着孤烟。这就是老布头爷爷的家。仁者乐山。老布头爷爷生来就是大山的一部分。屋后的山挡着,太阳来得晚,人家都有太阳了,院子里还朝气蒙蒙的;房子高高的朝西望着,黄昏来的也晚,太阳落山了,院子里还留有太阳的味道。这里面蕴含着哲学。夜阑人静了,院子里只剩一树一人,头顶月亮高悬,树下豆火影影。鸡宿了,没有狗叫。一切都沐浴在寂静的夜的深海里。
老布头爷爷照例出队干活,山里山外忙碌着。晒黑了,出汗了,口渴了,又被淋透了,爷爷辛劳着;春天来了,芊芊凝绿,麦黄了,秋艳了,冬藏了,爷爷喜悦着。炸眼的辛苦的颜色总会淹没在正确的柔和的自然里,这种直观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别样的沉淀的行为美。山里人的厚道都隐含在这种天然的即浮浅又深邃的格局里。我的沾沾自喜是靠我的生硬的要挟换来的。老布头虽然年龄比我大,但在某些方面脆弱到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被一个孩童战胜了,交出了他的胜利果实。他的那个表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一直就在回味着思考着,喉咙口哽住过好多好多次。也在挖掘着身上的某些东西,想把它挖出来摧毁掉。
郭公鸟儿又来了,“郭公郭公!郭公郭公!”那叫声是在提醒。蝉更叫的热闹,我们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它们也就安全了。落了杏的杏树就像磁铁失去了磁性,孩子们不会再在意它的存在了。可是,老布头爷爷,似乎与我有了深入骨髓的情感里的牵挂。
“爷爷,给你,卷烟用。俺爹净用。”我举给了他一个用过的演草本,那是卷烟必不可少的稀罕物。
“嗨,这个孩可不孬!知道好歹喽。”爷爷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感恩。
“我爹也净问我要。”我有目的的表白着。他看我,我也看他,表示着我们一老一少的友好。一座敞亮的石头墙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大的杏树,树下坐着一位老者,在抽着烟。树叶一丝不动,帮他沉默。同山一样的沉默……任何人都不曾怀疑过那个画面的和谐、惬意与完美。
太阳天天升起,炊烟天天飘着,日子在过。村里走了一位老人。老布头爷爷前前后后帮人料理。最后棺材抬出来了,老布头爷爷前面领着,舁而走之。
那个卖拨浪鼓的又来卖拨浪鼓了,孩子们在饱着眼福,女人们照例拿长头发来换针和洋火。那个背粪篓的又从眼前过去了。外人感觉不到我们家里的变化。外面也实在没有变化。
而我,似乎长大了,知道好歹了,没再偷摘过老布头爷爷的杏。每逢路过,都远远地望着那棵杏树,想着里面的故事,想着老布头爷爷的慈祥。更是想着他的很能让人怜悯的名字。有时候一个人的地位与价值往往体现在他的绰号里了。
杏有生命,杏树也有生命的了。
我常想,老布头爷爷为何不养只狗呢?是母亲给了我答案。他喂过狗儿,还咬过小孩,只好不再喂狗由着孩子们折腾了。由狗儿守着或许会没有这段故事了。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
下雨了。雨点落在屋面上、院子里和杏树上,实在与落进水里的雨不同。那是老布头爷爷家的雨。是河流的老家。也下雪,外面飘着雪,老布头爷爷在屋里暖和。美妙的是,杏树替爷爷坚守着鳌立着,被雪埋住的院子里,仍能冒着孤烟。不时传来他的轻咳,有时也会听到壶水低鸣的居家度日的轻柔声响。那是老布头爷爷家的雪。
这段文字读者看来没什么两样,只是时间已搁了几年。我读初中了。爷爷还在树下抽着烟,可是,抽着抽着,总要犯困。落了杏的杏树更像一把伞,画影为地,又陪老布头爷爷度过了几年。
雨下完了。雪还没有等来。屋后是满山的红叶。老布头爷爷走了。在杏树落了叶的时候。
雪下完了。雨还没有等来。屋后的山睡醒了。杏树没有开花。就像老布头爷爷晚上睡着了早晨没有醒来一样。
人们说,雨,雪,都左右不了杏树!闻不见老布头爷爷的烟味,它是不会醒来的。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人、树相偎,竟然如此默契。
“恁那个爷爷走了!唉,一辈子啊!”放学后,母亲告诉我,一句话分成三句说。
“唔!”我在想什么读者都知道。睡着的没有醒来。醒来的去出工了,上学了,而此时也还都在认为杏树只是睡着了呢。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同着比我小的伙伴。屋门里边什么样,老布头爷爷生活得怎样,我一概不知了。
谁不在说春光好啊!过一个春天就会增添一春之色。该生发的都生发了。是杏树需要老布头爷爷来哄,还是老布头爷爷需要杏树来陪,没人说清楚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鸟儿不停地叫,草儿只是绿,花儿散着香,树在结着果,孩子们确在一天天长大。太阳照着,大地铺展着,一人一草一树一木又算的了什么呢?任何人的逝去都无损于我们的春天的美满。可是,再怎么和谐、惬意和完美的景色,没有了人又如何成为景致……
生死之岸来回一遍,竟如此匆匆。人活一百岁也会死有余哀的。幸好,有老杏树的陪伴,活着的人不再为老布头爷爷难过了。
西山的落日告诉我,明天太阳还会从东面出来。可是,落日后睡觉的我们却不一定能够醒来。人的生活应如流水,前水后水是没法重复的。一天一天的数,一圈一圈的转,数着数着,转着转着人就活在记忆里了。人就是一棵移动的树,根都在大地里,轮回的最终的结局毫无悬念地要还给大地了。
我生来热情,幻想丰富,童年时期浓浓的喜悦和淡淡的心酸,现在似乎翻了个个,喜悦再也寻不见了,只剩虚无的心酸的模糊回忆。过去的灵魂愈望愈渺茫。最难忘记的却是树下的那豆火影影。寂寞是老天爷加于人的一个最厉害的惩罚,它让人远离的正是人类自己。我的许多的少年伙伴都在这里生生死死。他们的晚年或许也会像老布头爷爷一样吧。我在羡慕他们。也祈求他们幸福了。我欠下的很多,最欠缺的是对生我养我的大地深深的一吻了。于是,我拿起笔回忆那些曾经稚嫩而又倍感亲切的消逝了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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