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速拉拽成立体后,底部左侧向右折,右向左翻,对折后互插。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从5秒进入3秒,即便后来不必用动大脑,但这些机械性动作仍让招财猫感到极度不适。
后来,他感到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折叠的。当一辆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想立即将它抓起来在手上翻弄。绿灯亮了,可他站在人行道这头,久久等在原地,在他意识里,下三秒就一定有另一辆车会横在面前,而他的任务就是将那车拉拽过来后折叠起来,放上另一条流水线。
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梦境接二连三。
恍惚间,他回到了爸妈都还健在的那段日子。虽然那时已是上世纪最后那十年,但仅有木床、沙发、书柜的家里,仍在显示着家境的窘困。妈妈曾经病了很久,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那个家,并不算过份。他曾经用味素解馋,羡慕着偷看同学饭盒里的炒蚕蛹,用馒头片当作学校里的午餐……兄妹三人活得仍很满足。
令他们无比自豪的那只叫作灵灵的猫咪,曾经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美好的记忆。那只猫是妈妈去住院之前交给他们的,此后,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教会了它连续钻圈儿,站在人肩膀上骄傲地甩尾巴,自己开门出去上厕所。特别是它能够在五个相同盖子的复杂纷乱转换之后,用小爪子准确无误地指出下面藏有火柴棍的那个。
有时候,他会看着猫咪,出神地想妈妈。他不知道哥哥冷冰如何看待妈妈离开的这个事。对于已经五岁多依然每天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妹妹,他不清楚她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地想妈妈。只是有时候他会觉得,灵灵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妈妈才有的聪慧。
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面对眼前一条平铺的毛巾,他下意识地将其迅速抓过来,打算拉开并折叠……
走进车间,刚一听到机器那种有韵律的转动声,他立即感到一阵眩晕,一股控制不住的抽搐感,让他双手痉挛一般,兀自凭空挥动起来,他快速迈出厂区,并拍了一张照片。
重新来到街上,他最终在一家健身馆窗外停了下来。他看到,那个健身教练的体形正是自己曾经十分羡慕过的那种。
他一时呆立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2
从窗帘缝隙射出来的阳光还是将冷雪弄醒了。她伸了几下懒腰,然后很快意识到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
餐桌上,一只倒扣的瓷碗下面压了一张字条,上面有南振的留言:
亲,早餐在锅里。
我回老家办护照和其他手续了,几天后才能回来。邮轮公司来通知了,下周上船。如果你喜欢,就在这里多住几天。
祝福道仙猫 南振
最后的“猫”字显然是一只猫咪的象形画。这让她眼仁一缩,瞬间想起了小时候那只叫灵灵的猫咪。由于它的走失,自己曾哭了许久,直到一脸疲惫的两个哥哥将它重新找回。那只浑身沾满泥泞的猫咪,显然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光,眼中露出惊恐,瘦弱了许多。
她快速冲进里屋,在办公桌左右翻动查看一阵后,又打开了那台电脑,并不困难的几个操作之后,她舒出一口气。
凝神站了一会儿,她拔通了闺蜜瑶珂的电话。
“珂珂,你知道在邮轮上直播一定很酷吧?对,对,可能是个彩蛋!你帮我问一下办护照的事。对,办最快的加急那种。今晚我回去,到时候请你吃饭。See you late。”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手上碰到那只闪光棒的时候,她重新直起身子。回想起昨晚坐在大排档里吃饭时发生的事。
“这顿我请,算是房钱。”冷雪边吃边说。
“一般都男的付吧。”南振闷闷地说。
“那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冷雪眼角扫向斜对面一个老妇人。那妇人仿佛走了很远的路,一脸疲惫,面色灰暗。时而小口进食,时而低头小心算着什么。面前的面条是最便宜那种葱花的,一丝肉星都没有。
“老板,再来碗加肉的,打包带走。”冷雪转头喊。
“你挺能吃,当夜宵啊?”
“不一定,看看吧。”冷雪打断他说,“你学音乐专业啊?”
“怎么能是,只是从小喜欢而已。”
“哦,哦。那你学啥专业,没听你说过。”
“道路工程设计。”
“那是干啥的?”
“就是建道路呗,多好理解。”
“道路多容易啊,铺沥青就干呗,还有技术含量?”冷雪口无遮拦着说。
“那你可错了,说明你不懂。”南振不服气地说,“不全是普通道路,还有盘山路和一些复杂路段的。还有冻土层以及膨胀土层的处理等等。给你举个例子哈,我参加过比较复杂的试车场的建设。”南振停下来,喝下一口热汤,眼中冒出精光,面现自豪地说:
“在没有综合性新车试车场之前,新车性能检验全靠野外拉练。耗时长不说,数据也不准。说白了,试车场就是新型汽车在研发阶段进行各种性能、耐久、质量实验的一个考场。知道吧?
试车场里面的高速环道,形状象这只碗,四壁呈孤形,从上到下高度有五米多。由几千块规格不一的混凝土板块组成,但板块角度不尽相同。每个板块的模具取决于模板,要先定下来角度,再将三毫米钢板加角钢进行焊接,用打磨机打平顺,点与点之间不能超过两毫米误差,最后,整个模板的误差不能超过0。5毫米。整体下来,就像凹透镜那样的曲面,形状和规格都不能有偏差。稍有不平,就会给试车带来大危险。
我们把模板进行上下两部分浇筑,加密测量点,用三台精美仪从三个点交叉观测模板,还有一台测量标高。这个过程叫作:高坡大陡度曲面钢筋混凝土施工工法。”
南振口说手划,显得兴致勃勃。
“听上去,挺复杂。很不简单呢。”冷雪面露惊异。
“打包好了。”老板将打包盒递过来。
“你不打算将来继续干那个?”冷雪向老板点头后,继续问南振。
“毕业分配也挺难的。将来再说吧,对了,我网上面试了一个邮轮酒吧上的吹奏手。
“有把握么?”
“就这一两天能有结果。”
“我问一下,你别生气哈。”冷雪看向他问,“你毕业也有几年了吧,为啥以前不抓紧找工作,这时候才来劲?多被动啊。”
“年纪是不小了。”南振略有沮丧着说,“在大学那会儿,我曾经停过学,去部队当兵来着。”
“哦,哦?我爸爸也当过兵。”冷雪说,“后来呢?”
“后来毕业也工作过,本来觉得跟他们干应该不错,第一个工程就挺不错!但拖了很久都没开工资,说是上游拖欠工程款。大家伙都着急,但那也不能全怪那老板,似乎是个三角债,还是四角债的。甲方绝对没问题,项目是个挺牛的、进入大盘子的立项。监理、验收全签字了,他们也当政绩汇报了的,可就是一直没钱结算。所以我……”
正说到这里,对面那个妇人收拾物品将要离开。冷雪给她叫住说:“阿姨,我们有个朋友今晚没能过来,多要了一份这个,你帮我们拿去吃掉好不好,不然,我们也处理不了,扔了又可惜。”
等那妇人感谢着离开后,目睹这一幕的另一个人来到她旁边:“善哉,施主。”那人一副出家人打扮。
“姑娘是菩萨心肠。”他说,“我给你算一命,保你平安。”
南振将他拦住,说:“你倒挺像,是真和尚么?”
“真和尚。我是真的。”
“真和尚没有出来算命的,道家才算命。”
“是这样。”那人沉吟一下,深不可测地说:“我是看她心肠好,免费送她掐算一次。”
“怎么证明你是真出家人啊?”南振拦住要劝自己的冷雪,毫不客气地问那人。
“喏,我有戒牒。”
“那不能说明什么。”南振说,“你会背经文么?出家人都应该会背经。”
“当然,会。”
“那你背一段我听。”
“佛经可是太多了。”
“你不用搞复杂的,最简单的,比如《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那个?我会,只是,”对方迟疑着说,“我忘了开头。”
“我可以提醒你。开头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接下去,你背吧。”
那人愣怔一下说,“我当然会,只是佛经只能在庙里念,在外面不能乱念吧。”
“哈,哈。”南振笑起来,“佛佗慈悲引渡一切众生,佛法照见十方世界,经文怎么可能保密?只在庙内用呐!”说完,他吃吃看那个人笑。
对方正不知如何,南振继续说,“这样吧,你要是能把心经背下来,我给你一百块钱,不然,你赶紧把袈裟脱下来。你不知道地狱门前僧侣多是啥意思吧?”
“行啊,你!”冷雪不再看那个假出家人,看向南振的目光露出了颀喜。“没想到,你还有两刷子。”
“不是我行,是这些人水平太业余。”
“阿姨,这个,妈妈让我送给你。”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递给冷雪一支闪光棒。
“为啥?”冷雪奇怪。
“我妈说你人心眼好。”
“哦,这样。你自己留着玩吧。”
“我们还有一支,是参加活动送的。”男孩很是认真的表情。
“哦,这样。”冷雪笑笑说,“那谢谢你和你妈妈了,不过,”她向男孩妈妈坐的位置点头致意,转过脸接过那闪光棒,小声对那男孩说,“只是你要注意!别叫我阿姨,叫小姐姐就好。”
小男孩点头跑开时,南振在一边吃吃地笑。
道仙猫恼火地挥拳打了南振一下。
两人谁也没注意,那个穿袈裟的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3
看到李哥从货车驾驶室跳下来,并走回了自己家。冷冰沉着地走过去,先对着四个轮子观察一番并逐一敲击,然后,他摸出随身带来的螺丝刀,向一只略显老旧的轮胎用力扎了下去。他太过专注了,以致于并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位上面正吃惊望着自己的李哥媳妇小娜。
原地等待李哥回来的时候,冷冰眼前一闪,那只曾经被他救下来的大猫从他身前轻灵地跳开去。须臾间,他瞳孔蓦然一缩,眼前浮起一片白雾,仿佛看到了那只叫灵灵的猫咪正无辜站在自己面前。父亲冷震山在指责他们兄妹三个因为玩猫而耽误了学习……没过多长时间,那只猫咪死相凄惨而恐怖!他们兄妹惊悚地看到,猫脖子上面套了一条勒紧的绳索,而拎它走过来的冷震山面色如霜。
“书记有事儿啊?”李哥的一声招呼,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哦,啊。这样。你这轮胎被我扎破了。”冷冰一脸木然地说。
“啥意思啊?”
“货车轮胎应该不少钱吧?我也赔偿不了你。”
“美短书记,您这是要干啥呀?”
冷冰意识到是自己没说清楚,进一步启发对方说“我是说,假如有人是故意破坏,又不想赔偿,你是不是应该选择报警,或者向上面领导反映一下这个事。”
“不用,不用。”由副驾驶上跳下来的小娜一脸笑意说,“书记一定是提前看出来那个轮胎有问题了,帮咱检查出来了。”见丈夫没听懂,她继续说,“多容易理解!美短书记担心咱出事,提前帮咱把漏点指出来了。”
“哦,哦。原来这样!”李哥分外高兴地说,“正好有备胎,我三两下就换上!”
冷冰刚要解释什么,却听小娜连声说道:“对对对,马上换上!让美短书记跟咱一起去镇上的镇卫生所看看。”
“看啥?”冷冰奇怪。
“看看我们那里条件,帮我们解决解决啥呗。”
“镇卫生所不归我管。镇上的事,超出我范围了。”冷冰漠然地说。
“知道不归美短书记管,但你不是市里来么?向上面反映问题也容易,看看我们那条件你就知道了。”
“唉?我问你一下,”冷冰转念想了一下,问道:“你们为啥叫我美短呢?”
“呵,呵。”小娜脸色微微泛红说,“大家私下里都那么叫,顺嘴了。”
“总得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本来听着平常,但经过刚才的那段回忆,冷冰忽然感到这个称呼令他有些难受。他意外地想到:这里的人怎么会知道局里有人叫他这个外号,而农村人知道美国短毛猫那个品种的可能性并不大。难道是局里有人告诉了他们?那种可能性有,但显然也不大。
李哥抿嘴一笑,跑开去取卸轮胎的工具,丢下小娜一人面对那种逼视和询问,她想一想说“他们说,那个是美丽而短暂的意思。”
啊?冷冰内心搅起阵阵波澜。
这一天恰好休息无事,想到可以去镇上散散心,并缓解刚才扎轮胎的尴尬。他决定搭他们车到镇上转转。
路上,他问起李哥一个问题。
“李哥,你说咱一个两百多户的村,为啥见不到人呢?有专家说农村人口没减少啊。”
“那专家咋说的呢?”
“一是说农业产量提高了很多,二是说用电量比以前多出不少。”
“那不算数的!”小娜抢过去说,“粮食产量连年增产,主要是用上了现代化机械!小型农机具这些年出来很多,而且还有眼下的种子也比以前的好。”
“还有扣大棚、地膜和优质化肥的作用。”李哥补充说,“10年前玉米平均亩产1000斤左右,眼下能1500到1800斤;10年前两个劳力整40亩田,现在两个劳力整100亩玉米,还不耽误到外面打工。”
“那用电方面说明问题吧?”
“那不一定。”李哥果断说,“专家不下来农村,他怎么能知道具体哩?”看美短质询地看自己,他笑一笑说,“你想想看哈,一家5口人,4口人搬迁到城里了,留下了一个老人。现在农村电视、冰箱、洗衣机、电饭煲都普及了,就算家里就剩下他一口人,用电量也不会比10年前少哇。有些农户平时在县上住,农忙的时候才回村帮着务农,虽然一年在村里居住的时间超不过30天,但使用电磁灶煮三天饭,用电量就早超过从前了。所以,用电量说明不了农村人口少了的事。”
“哦?那——”美短刚要提问,却被小娜打断。
她说,“还有,乡镇联校老师的编制二十多个,可学生数还不到40,并且还在一年年下降。农村里没年轻人了,以后就完了,消失只是个时间上的事儿。”
美短点一点头说,“但你们没想过大家喊了多年的三农崩溃论,为什么一直没发生么?我觉得还是因为城镇化的结果。城市吸收了大量农村剩余劳力,农民进城后,多数比在农村生活好。乡村振兴说到最后就是农民和农业的振兴,而不是狭隘地固守农村。一个好政策就象狙击手射击,要考虑子弹运行时间,还得考虑横风影响。不能光铺道路、安路灯,接进去有线电视和互联网,或者新建了图书室、医疗卫生室。村里一个居民都没有了,建得再好,就是一个辉煌的废墟。”
正说到这儿,车子已到了镇里卸货的地方。
美短首先跑到手机店,挑了一部智能手机,不过打开包装试机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申请一个新的微信号,这手机几乎变得没什么意思,因为他要看的熟人和朋友圈,也一个也看不到。假如用原来的那个微信号,则无疑于自寻死路。
拆过了包装,又不好意思退回去,他只好买下来揣进兜里。兀自怏怏不快地在镇上转悠起来。
最后回到镇卫生所那里的时候,他向内粗略看了看,果然如小娜所说的,硬件设施确实是太差了。地板下陷,墙皮剥落,器械和病床上露铁的部分都已锈迹斑斑。白色大门外面卷起层层漆皮。可能担心反复关合会拉断门轴,有半扇门扉被桌子从里面顶着,另半扇处于半敞开状态,两三只邻院过来的鸡,冒冒失失地在里面逛来逛去。
穿着有些脱色白大褂的小娜并没有看到他,在给一个病人输上液后,兴致极高地与对方聊起了家常。
闻到这里消毒水的味道,再看着这种白大褂。美短不禁陷入一种回忆和沉思,一种绞痛感,开始在心里上下翻卷,他决定赶紧离开这环境,从那种状态中尽快摆脱出来。
他快步走出卫生所,向李哥卸货的地点走去。
寒风吹过。一阵冬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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