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色紧张僵硬、瞳孔紧缩的一个年轻女子走出大楼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左拐去。

　　她立即陷入一种极度的惊恐中，慌乱地扫视向迎面过来的每一个人。好在有人提前就绕开了，而走到自己跟前的，只不过是结伴而行的大妈，在爸爸怀里撒娇的稚童，手提马扎的大爷，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这些人从旁边走过，一切安然，什么都没发生。她略微显出一点放松，回头看了一眼尾随在身后七八米处的光头大叔。无奈耸肩摇了摇头，随后，她像在探雷一样，继续小心向前，边走边张望。

　　这时，她眼仁急遽一缩，手心冒出汗来。对面走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她向后面尾随的男人看了一眼，那男人对她点头。她深呼出一口气，随即举起自拍杆手机，迎头拦住那个男人，向对方笑一笑说：“你好！这是个随机采访。请问你结婚了么？”

　　得到那人已结婚的肯定回答后，她向对方粲然一笑，随即闪身走开。刚刚那个男人被留在原地，兀自一脸发懵。他发现，那女子的手机是黑屏状态，并不像是在采访。

　　接着，她又遇到一个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男人，问了同样的问题。那人仍是已婚的。他刚要发表心得体会，讲话手势和动作也都摆到了位，却见她已绕开，走出去了老远。

　　她脸上渐渐露出轻松和愉快，向身后的尾随者吐了吐舌头，又俏皮一笑。继而打开了一个直播软件，对着里面说：“各位亲！道仙猫上线啦！道仙猫常说：没有爱的直播不是好直播，没有爱就没有未来，不是么？！那么今天我带给大家一个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刺激的体验，那就是现场求婚。对方条件是与我上下不超过五岁的，没有婚史的异性。那么今天呢，我要体验向陌生男人现场求婚，看看能不能成功，大家觉得好玩吧？无论如何，要为我精彩在线、冒险体验加油。还是那句老话：带你精彩在线，送我航空母舰。”

　　尾随在后的光头大叔，无奈地轻轻摇头，叹出了一口气。

　　转过街口后不久，正在介绍商业街街景的道仙猫，突然被人狠狠撞到，那个人从侧面一幢商务楼内慌张跑出来，刚一拐弯就与她撞了个满怀。道仙猫身子歪斜，眼瞅站立不稳，被对方一手拉住。她正要说什么，却见对方向她略一点头，甩了句sorry就要逃走。这让她很生气，刚要说出不满意的话，却见那尾随而至的光头男人正在向自己微笑点头。她顿时惊醒过来，无限讶异地看向撞她的人。

　　道仙猫揪住对方衣袖，一边打量他，一边犹豫着说：你，打算怎么赔偿我？

　　啊？那眼镜男以为遇到了讹诈。然而，但她接下去说的话，令他懵在了当场——

　　“你结婚了没有？”

　　“咋了？”

　　“你先别走！得先回答我问题。你结婚没有？”

　　“结没结婚咋了？”

　　“这是直播采访，你得有三十几了吧。”

　　“问这个干嘛？”

　　“你还是四十几了？”女生仍问他。

　　“你才四十呢！”他说。

　　“那有五十？”

　　“我哪儿有那么老。我才29。”

　　“哦？哦！”女生惊异地看了光头男人一眼，迟疑着慢慢转回头，说，“年纪还算合适，可以嫁给你。”

　　2

　　“对对，一个多月。真有急事。该骂就骂，该开除就开除，不要对下面人客气。总之，这期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挂掉电话的微胖男人，目露沉吟。迟疑地望向街边一串店铺的橱窗和门玻璃。目之所及，他看到的是 “月工资3500招服务员”、“电工铆工”、“搓澡工3000元打底”、“有船员证，即刻上岗”、“招美甲工”。

　　从它们面前一一走过后，在一个装潢考究的饭店门外，他被一个漂亮的迎宾女郎所吸引，她身后的墙上，挂着“诚聘服务员，工资面议”的牌子。一个领班模样的人从店内热情迎接出来。对这个举手投足都流淌出老板气息的人物，他刹那间就表现出一种职业素养和无与伦比的热情姿态，将他快速引到了一只包着红绒布的座椅上。

　　微胖男人老练沉稳地一坐，气派地拿起领班递来的菜单，略扫一眼又旋即放下去问：“你们负责人在不在？”

　　领班大为诧异，问他啥事。

　　他迟疑一下说：“有大事。”

　　“啥大事？方便不方便先说给我听听？是要订桌？大婚宴？还是丢东西了？有服务生惹您生气了？”

　　他打断对方说：“不，不。我是想问问你们招工的事。”

　　“招工？”领班呵呵一笑说，“啊，您是想给亲戚找工作，是吧？”

　　“不，不。你理解错了。是我自己要了解。”

　　“你？”领班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一下这个西装革履十分有派的先生，然后问，“您来这里？”

　　“对，我要应工。”

　　“你本人当服务员？老哥开玩笑哈？”

　　“不开玩笑。”

　　领班与一个服务员对视一下，都敛了笑容。见这个人确实说得认真，领班盯着他的表情，慢慢在他对面坐了下去。

　　领班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逼得他只好缓缓站了起来。

　　“真是来应聘？”领班深不可测地再次询问。

　　“应聘。”

　　“应聘服务员？”

　　“应聘服务员。不过，我得先问问工资情况——”

　　“——滚，滚！给我滚远远的听到没？”领班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向他大喝。

　　接下去，他又进到一家服装店应聘。但店主略看了他一眼就挥手给他打发了。他路过一家酒庄，上面写着“月工资四千加小费”，他无奈地摇一摇头，走开了。

　　最后，他在一家羊汤馆门前驻足。那上面写着月工资2500元、包吃住。他脸上露出一股欣喜的表情，脸色仓徨着向店内迈去。

　　“人们都叫我招财猫。”感到自己已有了经验，他率先向柜台里的老板娘介绍道“所以，你要是聘用了我，保准发财。”这一次，他面露谦卑。

　　“聘岗呗？”

　　“啊！对，对。不过”他迟疑着说，“你们工资是不是？”

　　“我们是小店，2500不好再多了，如果加班的话，可以考虑有点加班费。一周不休息的话也可以再加。”

　　“不，不是。你误会了。我是想，你们2500是不是稍稍多了点儿？”见对方吃惊，他继续解释说：“比如，你们能不能2499或者2498之类儿，看上去还比较吉利，你说对不对？”

　　“那个谁，你快出来一下。”老板娘顿时感到了紧张，向后厨喊丈夫出来。

　　“你们不再有其他补助啥的吧？”这个应聘者看向那手上正端着大羊汤勺的店老板说。

　　“你还想要啥？”老板皱眉问他。

　　“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是要啥，就是怕你们多给喽，眼下经济形势不好，你们也不容易是不是——可千万别出现车补啊，伙食补啊，高温补啊，特别是加班费，一律都不要有！”

　　老板夫妻疑惑地对视了一下，老板眨眼问：“你这么清楚这补那补的，你啥个意思啊？”

　　“你啥个意思啊？！”老板娘更是迷惑。

　　招财猫见二人不懂，勉强笑一笑说，“我这么说，你们不懂是吧？”

　　“不懂。”“难懂。”

　　“这回我直白说，你们看看能明白不？”招财猫说，“咱就定一个月2499，也别整啥加班费、辛苦费啥的，扯些用不着的！另外，不许迟到，不许早退，不许请假，每天上班不能少于八小时，最好一周一天也不休息。”

　　“等等！”老板嘿嘿一笑说，“我明白了，你是劳动稽查是吧？请坐，快请坐！”

　　“不，不。你们还是误会了，这不让我着急么？！天地良心，我不是什么什么稽查的！我真是来应聘的。”

　　“体验生活？”老板娘问，“你是写网络小说的？”

　　“对！你是不是家里富得不行不行的！在家闲着特难受？”老板问。

　　“或者想偷学我们熬羊汤秘方？”老板娘继续猜测。

　　“也或者在跟别人打赌？”老板问。

　　“网上教熬羊汤的方法有多少种，你知道么？把全世界的羊都熬一遍都试不完，还用到你这儿偷艺！”招财猫频频摇头，否定上述猜测。正为自己无法顺利说通这个事感到无奈，听到老板最后这一问，他马上接口说：“哎，对对，差不多是打赌！我和朋友打赌！看我能不能干得了这个活。”

　　看对方略微放心，招财猫像在面试对方一样，点一点头说：“这样，有住处是吧？安排完住处，发一件衣服，别废话，立即上岗！有我招财猫，吃龙虾、穿大貂。”

　　“健康证，有么？”老板一下子想起来，问道。

　　“健康证？”

　　“当服务员得有健康体检证明！你不是卫生局的？”

　　“税务局的？”

　　“环保督察？”

　　“动植检验检疫？”

　　“质量监督局？”

　　面对老板两口子的继续猜测盘查，招财猫显然有些厌烦了，大声说“哎呀！凡是对自己事业怀疑的人，没一个成功的！富贵险中求懂不懂？等什么条件都成熟了，还有你们发财的机会啊？能不能干？不能干马上给我走人！”

　　招财猫手向外指，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转眼看到夫妻俩万分吃惊的眼神，须臾间发觉自己顺嘴说出的这些话，不适宜于这个场合，倏忽又陪笑说：“健康证，等我明后天抽空去办。眼下最关键是马上上岗。不挑不拣立即上岗不是么？！”说完四下扫视，看到墙上挂了条毛巾，立即拽过来试着往腰上系，往肩上搭，往头上缠。最后，他将它搭上了左手臂。

　　3

　　长客车驶离郊区很远了，车外早已显现出农村特有的冬闲景象。一个内穿西装，外罩蓝大衣的男人正襟危坐，显得心事重重。

　　烟尘四起的长客车里有人吸烟，那吸烟人正坐在他斜前方，好几个人被这烟味薰得直咳嗽，他也厌烦得来回躲避那团团烟气。看到不远处一个孩子期待的眼神，他几次想伸手去拍那人肩头，却还是缩回了手。他悄悄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希望稀释这烟气。然而没多久，那人回过头来要求他把车窗关上。因为此时是冬天，开窗实在是不合时宜。

　　他凝望车窗外那些荒凉的田野，想了许久，摸出一部老人机，向一个座机号码拔了出去。

　　“没出什么事。”他说，“我就是想咨询个事。”

　　沉吟一下后，他犹豫着说：“我没什么事，对。就是想咨询一下。刘干事，你负责组织工作的。应该知道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是想问，咱们公务员什么情况下会被处分？”

　　对方听了这话，声音立即高出八度，老人机的特有大声，让旁边坐着的人都能清晰听到，“你还说没犯什么事！那为啥问处分？我跟你说美短，咱们局就因为你老实本份，才派你去驻村当第一书记的，怕出事，怕出事，只要三年内不出事，就算顺利完成任务懂不懂，懂不懂？别整一些用不着的懂不懂？你知道大家为啥叫你美短么？”

　　“知道。”

　　“对，美国短毛猫么。胆儿小，不惹事！懒点没关系，不惹事是关键，不用你逮耗子，记住，不出事就行！哎？你是不是在那边搞男女关系了？你唯一能出问题的，就是男女关系吧？我跟你说，以前有个驻村干部与当地女人发生感情，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犹豫一番，没有挂掉手机，将它揣进了口袋，任凭里面刘干事再如何大声告诫自己。他既不挂掉，却也不再回应。

　　4

　　会场气氛达到了炽烈。

　　激切的鼓点声中，有人欢呼，有人拍手，有人惊喜地大叫。

　　与这种热烈格格不入的，是缩于会场一角的那个瘦高眼镜男，此时，他双目失神表情呆滞，对着眼前的桌面，显出极度的失望。

　　有人兴致勃勃跑过来向他喊：“南振，怎么样，怎么样！没白来吧？咱们是同学，有发财机会当然忘不了你。看！你看看，他们生意简直好极了！整个集团简直太忙了！赚钱都赚疯了！光是昨天和前天，就有两个晋升到五星的。他们的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们经理当着全体员工面，把好几捆钱发给了他们，你不知道，好几捆全是现金！——你看！我们经理过来了，记住，说话要有礼貌。”

　　仿佛偶遇了失散于上个世纪的老友，经理老远就热情伸过来双手，脸上洋溢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动笑容，这大姐将南振的手紧紧拉住了说：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振吧？听小郭介绍你很详细，早就期待见到你啦！我代表集团对你表示最，最，最，最，最热烈的欢迎！真的，真的欢迎你！欢迎你加入到我们大家庭，这简直太好了！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啦！你呀，也不用叫我经理，叫我亨通姐就好，进到咱们这家庭里面来就记住了，今后就只有一件事，也就是最，最，最，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说着用手向旁边小郭一点，小郭同学立即如通电一般从座位跳起来大喊“赚钱！赚钱！赚钱！”

　　“很好！”

　　女人向他满意点头，转回来继续说：

　　“你现在还啥都不知道，但我一看就知道你的理解力比其他人强，等一会儿我再详细给你介绍，不用别人再说什么，你立马就能进入三星，再稍稍努力一点儿，一周内升四星，再下个月入五星！跟姐干，你就等着数钱吧！对喽，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五星，那五星员工就是——”说着，她用手又向小郭一点，小郭好似刚吸足一口烟泡，再次从座位跳起来大喊“五星五星，万元亨通。房子汽车，搞定轻松！”

　　亨通大姐满意一笑，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小郭叮嘱，“你这个同学长得好好有形，好好有才学，我喜欢他！一会儿带他到VIP客户室来找我，我亲自帮他提升”。说完，魅力十足地起身，翩翩离去。

　　经过刚才那一番笑，她脸上的黑痞子和一些皱纹同时在浓厚的脂粉下绽露了出来。

　　南振见她离去，犹疑着对同学说，“刚才开会时不让上厕所，这会儿可以去了么？”说完，他起身向外跑去。

　　冲出大楼右转的一瞬，他与一个正在入情直播的女生撞了个正着。他连忙将对方从歪斜状态拉住。

　　……

　　“年纪还算合适，可以嫁给你。”对面那女生说。

　　南振正自发愣。

　　有个光头大叔迈上来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你好！我叫孟万聪，是荣誉运输集团的总理事长。你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班？”见南振露出一脸狐疑，孟理事长说，“放心，我们不是诈骗，只是做个调查。”

　　仙道猫吃惊地看孟万聪正在做的事，转过来又看南振。兀自摇头又点头。一脸难以置信，显然不是在做调查的神情。

　　“我外地的，被同学骗到这儿的，马上回去。今晚就回去。”

　　“等一下，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一点很重要。”

　　“南振。怎么了？”

　　“很好。没有过婚史？”

　　“没——”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回哪个城市？”

　　“咸岛。怎么了？”

　　“很好。”孟万聪说着取出手机，闪光灯发出闪动，向南振拍过照片后说，“很好。南振，咸岛市的，已经有照片了。”

　　孟理事长回头看一眼道仙猫，用下巴点一下说，“下面，看你了。再见。”

　　道仙猫的视线从孟理事长背影离开后，移向正在向另一个方向渐渐走远的南振，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她拔脚一边向他追，一边匆忙向直播里的观众告别：

　　“各位亲，带你精彩在线，送我航空母舰！ See you l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