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没有在父母身边住上几天了。因为孩子小,因为工作忙,或者因为种种其他。这个暑假,难得在父母身边住了十来天。带着俩孩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没回去之前,我就给儿子讲我小时候的事情,哪里有各种颜色的滑石,哪里有相碰就砸出火花的火石,村北的水库里可以捉到虾,村南的河沟里可以摸到蟹;我给他们讲扬水站下的水潭古老的传说,孝女坟的来历;春天麦田里挖荠菜,秋天收完庄稼的田里捡花生……似乎我住过的小村庄比大城市的游乐园好玩百倍。这都吸引着在城市长大的儿子,甚至比任何睡前故事都吸引人。于是每晚睡前,儿子都要缠着我讲小时候的故事。
因为疫情,我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假期。我终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家里变了,父母老了。农村的姑娘都有体会,出嫁以后父母的家便不再是你的家。家里的新成员——双胞胎侄女已经14岁,侄子12岁,还有他们的妈妈——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个家在村里的延续,但于我则更觉自己是来客。
村庄也变了,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如果不是还有几样记忆中的地标性的存在,我几乎不认识了。500年的老槐树,已经成了村庄历史的见证,老槐树前修建起了文化广场,放置了几件健身器材。岔路口的电屋子还没拆,里面的变电器还在发挥作用,但岔路口已不存在,路没了,盖起了一排排房子。记忆中的村庄膨胀了好多,原来的菜地、花生地都建起了新房。我大概离开村庄二十余年了——一代人的时间。记忆中年轻的嫂子,都做了奶奶,小孩子都成了头顶毛发稀疏的中年人。年轻人、小孩子,还有他们的妈妈,我一个也不认识,都是陌生的面孔。在新出现的街巷里,几乎每家门口都停着一辆小汽车,生活的确好多了。
小时候,一到夏天,河绝对是人人最爱的地方。北方的河并不深,只有夏天才有充足的水量。河沙很厚,白白的。晚饭后,大人小孩都喜欢到河里洗个澡,回家睡觉。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女人和孩子有自己的地方,大家约定俗成,互不打搅。农村土房不具备洗浴条件,只有夏天,太阳把河水晒得温乎乎的,大家肆无忌惮享受大这一天然浴缸。周末去河里洗积攒了一周的衣服,洗完晒在沙滩上,连晒加烙,一会儿就干了。这也是令其他村同学羡慕的事情。河边长着薄荷,节节草。连雨天,沙土地里会长红蘑菇,做汤最好喝。洗完澡回家的路上,在树林里会捡到五六个未脱壳的金蝉,回家油煎了给弟弟吃。小孩子跟水是最亲近的,我儿子神往已久了。去姥姥家第一天便想去河里面玩。
可是,河也不是那条河了。沙子被本家的兄弟两个挖了二十余年,早就挖光了,只剩下黄泥的河床,河离岸越来越远了,河水变窄变深。这几年泥床上又生满了水藻,垃圾也多了,漂得到处是,河变得滑、脏,没有人愿意下水了。那天傍晚,我按捺不住,不顾母亲的劝阻,带着几个孩子去河边看看,河边的草没膝深,黑蚊子打不住地往腿上扑。没有下河的路,我抱着小宝自然不敢试探,正是旺水期,水流急,河道深滑。于是只能打消了念头。几天过去,我还是不死心,从我家往西走沿着河看看,依然草深蚊虫多,没有路。于是,心心念念多年的河,我都没能洗个脚。不知道儿子心里想啥?
离家久了,有时候想家。做梦总是小时候的样子,家里的土胚房子,院子里的井,井旁的小枣树。美好的总是在梦中,总在思乡情切中,却永远不在现实中,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乡村是中国最底层者聚集的地方,封闭而又愚昧。文明的阳光甚少照射到这样的底层村落,村霸嚣张鱼肉乡里,村民懦弱忍气吞声。我小时候,种地以外的就业机会甚少,农民谋生的途径有限。穷,是我小时候最直接的感受。再就是受气。被村霸村官欺负。
有个叫章西荣的家伙,当过几年兵,回来成为村官兼小队长。此人恶霸,在村中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无人不厌恶,外号“大花油”。大花油摘过我家电表。那年,母亲整个冬天都在掐辫子,攒了50块钱买了个电表。终于拉上电了,尽管是只有一个15瓦的电灯泡,我们还是很高兴。没过新鲜劲儿呢,大花油扛了个木梯,把我们家电表摘走了,说是不符合规定,电表是村里电工装的,符不符合规定我们不懂。我们不得不又点上煤油灯。父母去他家要过多次,不给。快过年了,父亲咬咬牙买了两条高级烟(小孩子不知道啥烟),总算把电表赎了回来。
村小学与大队办公室在同一个院子。不管是不是在上课,大花油随时都会在大喇叭里骂人,如筒子炮一般,集村骂之大全。顺便广播各种通知,集资啦,交公粮啦,出工修堤坝啦……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小分队”要来了。所谓的“小分队”是镇上的计划生育小分队,不符合手续的孕妇赶紧要躲起来,否则会被拉去强制手术。已经生下来的赶紧交没交的罚款,不然去你家抄家拆房。这是真正生杀予夺的权力啊。我弟弟是超生,而且我知道罚款还没交齐呢。听到念到我父亲的名字,我腿都软了,不知道他们会把我家怎么样。放学后,赶紧跑回家报信儿,恐怕我母亲没听到他的通知。等到了家,才得知母亲带着弟弟妹妹,还有同样条件的邻居躲到北大沟(我们是丘陵地区,北大沟是村北两个岭之间的沟,据说日本鬼子来了也是往那儿躲)去了。于是,我又羡慕起弟弟妹妹来,因为要上学,我至今不知道带着干粮在北大沟躲着是什么样子,大概挺好玩的。
每年两次,大花油带领着人马去我家要集资,催公粮。集资是交钱,不知道谁规定的,也不知道什么名目,反正按人口交钱,村霸们鱼肉乡里的手段之一。每次我母亲都怕极了,我也害怕,怕他们动粗,把我们家粮食抗走,把我家老母猪赶走——他们不是没干过。大花油带着他油红油红的肥脸,像门扇一样杵在我家院子里,又juan又骂,欺侮我们妇孺。小时候只是怕,从来没有哪个乡邻问,大花油有什么权力,是谁给他的权力?大家只是巴结他、惧怕他,甚至有的农妇与他相好,以获取不交集资公粮,不出工的特殊待遇。
有一次,要过麦了,母亲担水收拾场院。那水是沟渠里的水,大花油不允许担,这事儿我知道。远远的,我看见大花油肥壮的身影。我赶紧跑啊,去通知母亲,心脏狂跳,快跑啊,快跑啊,可是腿都抖了起来,千斤重,怎么也跑不快。我气喘吁吁地告诉母亲,大花油来了。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已经没有时间把水挑子藏起来了。大花油顿时骂了起来,不顾我母亲的哀求,只记得一句“那么多男人你不偷,你偷水!……” 想想真窝囊啊。有人说了,不会回骂吗?懦弱的农民没有几个天生的暴胆,谁不想得过且过。大花油还会打人,往死里打。在村中横行霸道几十年,大花油有他的手段。
当然,他也有压不住的。比如村里的河沙被黑道上的某某承包了,挖光了,河边几十米内都栽上了树苗,成材之后分批卖,每年都卖数十万。河半环着村庄,相当长,往往这一头还没卖完,那一头又成材了。这种事情,大花油分得好处就行了,还与那人的爹同进同出,如同亲兄弟一般。这便是乡村的逻辑,当然,弱肉强食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逻辑,只不多底层社会更加赤裸裸罢了。
大花油凭借着他肥壮的身躯和横行霸道的本事,在村庄过得如同他的外号一般,油腻滋润。生了四个孩子,老婆孩子都养得小肥猪一般,一个个圆滚滚的。他的主要油水早些年大概包括公粮、集资、计划生育罚款;还有承包地、宅基地都由他们定价,这些年开始向外面卖地了。还有一项就是勒索。比如我家电表勒索到两条高级烟。这都不值一提。
村民一生当中总有许多事情需要盖章。比如儿女结婚要村里开介绍信,小儿落户需要盖章,新农合医疗报销,学生升学,老人去世,用到村中盖章的事儿多了,这都是大花油们勒索钱财的机会。更不用说申请低保,低保名额给谁也是大花油们的特权,一般给自己的亲戚相好,没有这层关系,他也至少要吞上多半低保金才会放给某户。这儿我要说盖公章、开介绍信,生老病死没有人躲得过。大花油的胃口越来越大。
这也是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生气的事情。去年,我的侄子要落户,父亲去求大花油盖章,去了几次不给盖。奉上两千元,大花油瞥了一眼说:“你打发要饭的?”直到给了5000元,才给盖了。村民有事,无不如此。农民多苦啊,村中老农民一年也无法挣到5000元啊,此贼太可恶!!这件事我不知道,这次回家听父母说起,怒火中烧!小时候的事一桩桩都想起,哪有什么美好的村庄,有的只是弱肉强食、底层互害、目无法纪,法治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揭开来都是蛆!!
我15岁考上中专,自此户口从村中迁出,我到哪里上学户口跟到那里。我是从土里扒出来的孩子,尽管这些年过得辛苦,但我总以为靠一己之力改变了命运。似乎我已经远离了那里,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父母让大花油讹去5000块钱,只为一个章,更让人有底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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