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到,农业春耕始。烤烟是农村家庭的经济支柱。父亲思考良久,掉了很多头发,下了很大赌注,决定把最好的地让出来栽烤烟。
人在做,天帮忙。栽出来的烟也争气,叶子一大片一大片,颜色也黄乎乎金灿灿的。阳光下,透过烟叶看到的丝线纹路就像人民币上的水印一样清晰,摸上去,凸凹感强烈,不知不觉有了数钱的快感,让人心潮澎湃。听着别人羡慕赞扬夸奖声,父亲终于掩饰不住这份喜悦与自豪。坐在火炕边,嘴里吧嗒吧嗒着那根一米多长的老烟锅,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最怕卖烟时被压级、压价。父亲和其他烟农一样,到处打听,哪儿收烟公平公正一些,哪儿能卖个好价钱。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半夜时分偷偷地趁着皎洁的月光起身,背上整理出来的上等烟叶到威宁县金斗镇去卖。
烤烟,是一件最为辛苦的活儿,种植风险大,劳动强度高,栽培技术、烤制技术、烟叶分级等不好掌握,不是一般家庭能做的活儿。从育苗、移栽、覆膜、除草、施肥、杀虫、采收、烘烤、回潮、分级扎把,每一项劳作除了辛苦还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每个环节互相制约。培植烟苗到卖烟叶是一个长达几个月辛苦的过程。
栽烟一般需要的是黄色土质,土壤肥沃才能生长出宽厚、高大的烟叶,烤出来的烟叶自然等级就越高色泽也更好。种植的烟株一般一米多高,有的也开粉色的烟花。青色的烟生长中,要不断地防虫、除草。根据长势,每隔一段时间施用氮磷钾肥。烟叶带有油性,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弄在手上不容易洗干净。一些生长在根部不好的叶子,直接就掰掉了,即便留着烤出来也是最低级的叶子。
烟株长到一定高度就要采摘烘焙了。烤房以黄土筑墙,高大约五六米,屋顶盖石板,不易破损,屋脊上有天窗,人可以下去。烤房里面是一层层错落有致、上下左右互为平行的木杆,木杆很粗,直径十多厘米。每层要排一杆一杆编制好的烟叶,进烤房后按顺序从上面往下一层层将绑在一根根细竹竿上的烟叶挂好,挂满烤房算是基本完成了。炉子里面最主要的是火道,火道是用纯细的黄土搅拌筑成的砖块。为使砖块更加结实,黄土里要加上一些碎丝茅草增加粘度。分制火道时,中间是主火道,两边是辅助火道,形成对称格局,让室内的温度能达成一致,整体均衡。
分制火道上面不能踩人,以防危险和损坏。从主火道直通最后是烟囱,烟囱紧贴后墙直直地通向天空,将烟子排出去。正前方是烧柴火的通道,专制有炉桥,是火灰泄露的地方,一窑子烟叶烤下来,需要烧掉几千斤煤。
采烟叶是件苦活,弯着腰低着头顺着地里来来回回一遍遍采,每一株采一两片略微显黄的叶子,这样使每一炉子的烟叶质地基本保持均衡。满满一篮子烟叶,农民压弯了腰。接下来是编制烟叶,烟杆是用比大手拇指稍粗的竹子做的。长度则是根据烤房里一层层木杆的距离设计好的,一米左右。杆子的顶端系一根细绳子,用来把烟叶拴在上面,必须要拴紧,要不还没等进烤房,脱落那就麻烦了。白天采烟叶,晚上系烟叶,等送进烤房,一家老小常忙到夜里两三点。
烤烟的几天时间里,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一般是睡在烤烟房旁边监管火势情况。烤房一面墙上有个小小的窗子,通过它可时刻观察烟叶颜色的烘焙变化,不时调整火力的大小。对火候的把控就像伺候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每隔几个小时要观察一下火势,稍有不测就会影响烟叶的成色。烟叶的色泽决定着烟叶的等级,价格差异很大。
烤烟需要高超的技术,没有丰富经验的人,烤出来的烟叶像烧焦的树叶,一文不值,烟叶成色不好,价格卖不上去,连煤钱都不够。烟叶炕好时既怕太干了易碎,又怕太潮了变色。一炉好烟出来,那就是钱到手边了。把炕好的烟叶从烟杆上解下来,按植株每个部位的叶子和烘烤的质量以及颜色分级,按成色一把把地缠好……一家人无怨无悔地劳作着,以期一年的开支有着落。
烟草实行国家专卖制度。早在1915年国民党财政部成立烟酒公卖局,对烟酒实行公卖,税率高于其他商品。1927年国民党政府制定颁布了第一部烟草专卖法规《烟草公卖暂行条例》,烟草专卖制度的雏形初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新中国为了彻底解决烟草行业存在的散、乱、差问题,国家决定对烟草实行专卖制度。烟草的价格由国家制定,好的话一年下来能卖到上千元。
更重要的是烟草行业属地专卖,除了烟草公司之间的统一调配外,是不允许跨区域倒卖的。天亮,政府的人会在省界各个路口把守,堵截农民跨省卖烟叶。
临行前一天晚上,母亲照例早早叫我们睡觉,然后做好馒头,装在袋子里,那是行进路上充饥的食物。
天亮再出发,路远当天回不来。半夜时,爷仨俩顺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向四十多里地的金斗镇出发了。走了十多里,穿过岩头社,便来到了黔州省的地界。父亲小心翼翼地先往前走探了路,确认没人设卡查堵,才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过了关卡,就是黔州。路两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前后十多里地不见人烟。风吹过来,芦苇丛哗哗响,我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怕极了。
走过地界,金斗镇胜利在望。
我们在一块地势平整的坟地里暂时歇脚,拿出母亲做的馒头啃上几口充饥,休息一会儿再走。馒头又冷又硬。这时候已是东方欲晓、雄鸡打鸣。
赶在烟站开门收烟时,我们排在了第一个位置。验级员趾高气扬,拉长声音,“烟本合同呢?”父亲怯懦着说:“我们没有烟本。”验级员脸上掠过一丝不动声色地笑。父亲马上凑过去,俯在耳边,小声说:“一会儿兑换的大米送你啦。”远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看着验级员抖落开来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烟叶,父亲脸上紧张得汗淌。
父亲满脸皱纹,本能地陪着笑脸。他一笑,脸上的肌肉全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
“这把一级,这把二级,这把一级,这把三级,这把末级……”
验级员嘴里迸出“一级”字眼,父亲紧张的情绪就缓解一些;迸出“二级”“三级”“末级”,父亲沁出的汗渍就加剧。要知道,这些都是在云南、在家里,挑选出来的最好的烟叶。
这一趟下来,父亲垂头丧气地说:“赔本了,赔本了。”不仅卖的烟叶没有拿到现钱(烟站打了白条),更重要的是没有卖到理想中的好价位,还平白无故将一公斤烟叶兑换半斤大米的好事白送给了一个不知姓啥名谁的白眼狼。
日头树顶高的时候,我们循香走进了饭馆,立刻被里面的场景吸引住了。只见厨房的锅里笼里热气腾腾,就餐者吃面条的吸溜声,吃包子的咀嚼声撞击着耳膜,一股股口水从我的双颊涌出,人就像进入赛道的马一样兴奋不已。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人们筷子头上撮着肉丝。口水一咽再咽,肚皮发出咕咕的叫声。很快我也买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一屉小笼包,一碗肉丝面。然后端起慢慢放到桌上。一股香气袅袅飘入鼻孔,温润而又浓烈,撞击着心扉。面是手擀面,微微发黄。上面浇着肉沫,是肥瘦相间的肉丝和黄花菜、豆腐丝,色彩斑斓,赏心悦目,恨不得一口就吃进蠕动的肠胃里。汤上面还飘着大大的油花,甚至在碗边粘连成片。这在家里是绝对看不到的。一年杀一头猪,四只火腿卖到供销社,剩余的肉也炸不出几斤油。家中饭菜里根本没有油星,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能折射出点霓虹的色彩,却也像霓虹一样的虚幻。
吃完一碗还想吃,这时我还是坚决地放下了筷子。因为父亲像雕塑一样木然地坐在桌旁,用稀落的几颗牙齿就着一杯热开水,费力地嚼着干馒头。
回家的路上,父亲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唉声叹气,语重心长对我说;“孩子,成长的道路必须自己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有努力付出,才有资格享受果实。我不想给你太多的压力,你真的要好好读书,不要再像我一样受苦了。”
可惜,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真的读不进去,找不到方法、技巧。我也爱读书,可读的书与考场上每次考试的题目有不小的分歧。成绩难遂人愿,书本上要求掌握的应试知识点总也答不对。课外书读了很多,最感兴趣的是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神雕侠侣》等仗义行侠的书,里边绿林好汉的名字,甚至他们的三头六臂、十八般武艺一个个背得滚瓜烂熟,他们的“十指禅功”“铁砂掌”令人如痴如醉。有一回上数学课,我低着头津津有味看《西游记》,一边看,一边背孙猴子的七十二变,结果老师发现了,把家长请到学校,自觉脸上无光的父亲回到家恼羞成怒地骂了一番,还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愤怒屈辱,一点也不吝惜力气,操起一根手指粗的荆棘条,狂风骤雨般向我身上袭来。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黝黑的皮肤里还镶嵌着一条又一条红色的血印。从那以后,我把读别人写的书,改成读自己写的作文。
两年过后,马上就是紧张的初三生活。成绩不好,初二年级结束,降级了一年,多读了一个初二。初三那年,学校将年级四个班级打乱,重新组合四个班级,实行重点班和普通班分层教学。二百多人年级排名中,我排在一百多名后,被分到了第二阶层。
中考报名,填报志愿。面临中考的“选择题”:高中、中专、技校、职高、辍学等选择,这道题让当时的我们选择,只能是“猜”,没有依据,没有参考,唯一的根据是用自己的成绩套用相应的学校,究竟未来如何,适不适合自己,一切都是未知数。
同学当中,农村家庭户口的首选是读师范学校,不仅国家每个月对学生发生活补助,毕业还包分配。
其次,读中专、技校。读中专意味着毕业后也是铁饭碗;再者就是读技工学校,像我们这层农民出身的孩子是只能羡慕而没有资格报考的。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有些人出生在起跑线,还有些人直接就是终点线。国家政策规定只有城镇户口居民才有考技校的权利。“城乡二元制”户籍壁垒把城市与农村人为分割,不同户籍人口配置不同的资源。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对人生的发展具有冰火两重天的影响!这部分人经三年技校学习,国家也包分配。
最后只剩下两类成绩不好的学生了。一类是师范学校、中专、技校淘汰只能上普通高中的学生。这部分同学有的选择了自愿放弃,担心成绩不好,读完高中考不上大学,不仅耽误了三年时间,而且还给家庭背负一身债务,“因教返贫”;还有一类则是什么学校也考不上,自然也没什么后悔的,干脆回家种地、相夫教子、娶妻生子,一辈子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在土地上劳作,然后在每天迎来朝阳送走晚霞的日子中慢慢变老。
“考出去,转户口、当工人”这是唯一的目标。依照我的成绩,填报第一志愿考师范、中专是够不着的,第二志愿技校没资格报考,第三志愿只能报普通高中,第四志愿职业高中没有列入考虑范围。
考上普高而非职高,才算是真正意义的读高中。虽然中考远不及高考瞩目,中考的硝烟也似乎常被外界忽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竞争与难度不值一提。初中升高中,注定寥寥几人升学外,大多数同学考完就回家种地或收拾东西外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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