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人所说的白米饭,是指不掺任何杂粮或瓜菜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大米饭。白米饭代表了桃花源人对生活的最高憧憬和向往。桃花源里有一句俗语,用来表达某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就是:
“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
在夏季,桃花源人吃苦瓜饭、南瓜饭、冬瓜饭、豆角饭、茄子饭、丝瓜饭等瓜菜饭。吃这种瓜菜饭不但可以节省大米,而且还不需另外做菜,因而节省了食油,可以避免吃红锅菜。当孩子们抱怨饭中的豆角没有放油时,母亲就会用筷子敲打他的头,同时理直气壮地训斥他:“这是豆角饭!哪里有往饭里放油的道理?”
在秋季,桃花源人吃红薯饭、土豆饭;在冬季和来年春季,桃花源人吃萝卜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年中与红薯为伴的日子最为漫长而难熬,有歌谣为证:
蒸红薯,
煮红薯,
上顿下顿皆红薯。
吃罢红薯吐酸水,
红薯把人吃糊涂。
红薯丝,
红薯干,
红薯片片红薯汤,
离了红薯没法办。
无论是瓜菜饭,还是红薯饭、红薯丝饭,桃花源人一律称之为杂粮饭。煮杂粮饭必须用捞饭的煮法:把大米和水放进锅里,先把水烧开,然后把开花米捞起来,放进筲箕里滤干,再把预先准备好的瓜、菜、红薯片或红薯丝放入锅底,然后把筲箕里的开花米洒入锅中,将锅底的杂粮盖住。
由于米饭总是很少,而杂粮总是很多,因此,要用这点菲薄的米饭把锅底那小山一样的杂粮盖住,难免会捉襟见肘,欲盖弥彰。这就需要家中的女主人用锅铲在饭堆上反复修整,直到把锅底的杂粮遮盖得天衣无缝之后,才将锅盖盖上,将这一锅杂粮饭蒸熟。
吃这种杂粮饭,从理论上说有两种吃法。第一种吃法叫做“享受在前,吃苦在后”,即先吃盖在杂粮上面的那一层米饭,再吃剩下的杂粮。这种吃法为大多数桃花源人所不齿。据说只有丁君家里才采用这种吃法。开饭时,丁君永远都是第一个盛饭的人。他用锅铲把饭堆上那层薄薄的白米饭剃进自己的碗里,然后,他端着这碗白米饭躲到禾场边的竹林里去吃。
桃花源里大多数人家采用的是第二种吃法,即“人人平等”的吃法。在开饭之前,女主人会用锅铲将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杂粮搅拌均匀。当然,拌匀之后,那些夹杂在杂粮中间的零星的白米饭已经不能被称为白米饭了,它们已经被染成了与杂粮一样的颜色了。
有时候,家中出现了特殊情况,例如,有人生病了,或是家中来了贵客,女主人就会在开饭之前,先从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给病人或是贵客享用。
老实说,要从那白色的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女主人不仅要有理发师一样的高超技艺,还要有操刀伤锦的胆略,更需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在一群饥饿的孩子们绿荧荧的目光注视之下,要把原本属于全家人共享的白米饭剃下来供某个特殊人员独享,没有一点点残忍之心是下不了手的。
丁牛的岳母家住高桥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生产队收获的稻谷在交完公粮后所剩无几,社员们一年到头吃的是包谷饭,高粱饭,荞麦饭,红薯饭和红薯丝饭,至于白米饭,不要说吃到嘴里,就连看见白米饭的机会都不多。有一回,丁牛的岳母过八十岁生日,丁牛特地把岳母接到自己家里来吃一顿白米饭。当着家中一大群孙子们的面,满婶从饭堆上剃下了一碗白米饭,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接过这碗白米饭,然后环顾她周围的那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以及他们那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干瘪的嘴唇抖索了好半天,最后,她颤巍巍地把手中的这碗白米饭放到桌子上,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够了,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端着这碗白米饭,异常敏捷地走到灶台边,把这碗白米饭重新倒进锅里。她拿起锅铲,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白米饭与锅底的杂粮拌匀。她动作快得惊人,满婶想阻拦她也来不及。
母亲一边搅拌一边说:“我已经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还吃什么白米饭?我要吃了这碗白米饭,我到了坟里也不得安生。”
有一回,高德英的小幺儿丁三毛感冒了,一连三天都没有胃口。有一天中午,在开饭之前,高德英趁着丁一毛、丁二毛不在灶屋,她偷偷剃了小半碗白米饭给丁三毛,让他端着白米饭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吃。
丁三毛刚走,丁一毛就进了灶屋。他揭开锅盖,敏锐的眼光立刻看出饭堆上有剃过的痕迹。他一把抓住高德英,无比悲愤地质问道:“谁偷吃了我们家的白米饭?!”
高德英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你弟弟生病了……”
丁一毛扭头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喊:“妈妈偏心,她让丁三毛一个人吃白米饭!我不活了!”
丁一毛跑到桃花潭边,卟嗵一声就跳进了潭中。路过的丁忍跳入潭中,把丁一毛捞了上来。丁一毛坐在岸上吐了几口水,站了起来,丁忍以为他要回家了,没想到丁一毛卟嗵一声又跳入了潭中,丁忍只得再次下潭把他捞上来。闻讯赶来的高德英抱着湿淋淋的丁一毛大哭道:“一毛呀,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你弟弟生病了,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丁一毛说:“他生病了就可怜,我跳潭了就不可怜?他感冒了可以吃白米饭,我也要感冒一回,我也要吃一回白米饭。”
高德英说:“家里现在没有米了,等以后有米了也让你吃一回白米饭。”
丁一毛高昂着头说:“我现在可以不吃白米饭。但你必须要让三毛把刚吃下去的白米饭吐出来。”
高德英说:“白米饭都到三毛的肠子里了,怎么吐得出来呢?”
丁一毛从母亲手里挣扎着,说:“那我还要跳潭,一直跳到我感冒为止;我感冒了,也就可以像三毛一样吃白米饭了。”
高德英只得允诺:“一毛,只要你不再往潭里跳,我现在就去借米,我们全家人今天吃一顿白米饭。”
丁一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不行。”
高德英问:“一毛,你到底还要怎样?”
丁一毛说:“三毛已经吃过一回白米饭了,你再让他吃白米饭,他就吃过两回白米饭了,这不公平。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准吃。”
高德英说:“好好好,都依你。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三毛不许吃。”
丁一毛说:“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不许三毛吃,也不许三毛看。不许他待在旁边。他必须躲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高德英只得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们全家人吃白米饭的时候,我就把三毛赶到屋后的竹林里去。”
丁一毛这才罢休。
土改划阶级成分的时候,桃花源里只划了一个地主,那就是宋木。宋木早年是从湘西逃难来到桃花源的,属于桃花源里少有的杂姓人家。
宋木做桐油生意,把湘西的桐油运到常德出售。十多年后,宋木家里买了一百多亩水田,五十多亩山林,雇了五六个长工,农忙时节,雇佣的短工多达五六十人,可他却是个节俭得出奇的吝啬鬼。
南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南瓜饭。宋木让长工、短工们把家里出产的南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上卖掉,余下的南瓜藤被做成了南瓜藤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短工们都吃南瓜藤饭。萝卜上市的时候,桃花源人都吃萝卜饭。宋木让长工们把家里出产的萝卜用独轮车拉到集市卖掉,余下的萝卜缨子被做成了萝卜缨子饭,宋木一家人和长工们都吃萝卜缨子饭。
有一天,宋木和长工们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地里拔萝卜。到了午饭时分,宋木的堂客挑着饭菜到地里送饭来了。
正当此时,丁君背着锣鼓、铙钹从外地做道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块腊肉,从宋木身边走过。他看到宋木和长工们站在寒风里,个个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吃得哧溜哧溜响。他把头伸进宋木碗里,认真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感叹道:“哈哈,又是萝卜缨子饭。我说宋财主,你放着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为什么要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及时行乐才对呀。你买那么多田土有卵用?将来你能把它们带到坟里去?”
说罢,一声叹息,走出了萝卜地。
等丁君走过身没多远,宋木指着丁君的背影,对长工们说道:“介狗日的家伙,他爷爷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一百多亩田;他爹爹作道场,天天吃白米饭,家里有七十多亩田;到了他这一辈,还是作道场,家里本来有二十多亩田,被他今年卖几亩,明年卖几亩,到如今,他家的田都差不多被我买光了,可他还是天天吃白米饭,从来不想着为儿女留下一点田产,介狗日的家伙,真算得上是我们桃花源里的怪胎。”
按照宋木老家的说话特点,他总是把“这”说成“介”,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介狗日的家伙!”
长工们赶紧附和着讨好宋木,纷纷说道:“是呀是呀,丁道士介狗日的家伙哪里能跟我们东家比呀。想当年,我们东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一个人从湘西逃到了我们桃花源。才过了十多年,就成了我们桃花源的大财主啦。作为桃花源里的一户杂姓人家,搞出这么大的家业,真不容易啊。”
宋木得意地笑了,他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靠一个秘密发家,那就是从来不吃白米饭。”
长工们说:“我们东家把丁道士的田都差不多买完了,还餐餐吃萝卜缨子饭;丁道士年年都要把田卖给我们东家,可他还要餐餐吃白米饭。介狗日的家伙,他真是不知羞耻!”
宋木和长工的声音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丁君离他们说远不算远,说近不算近,反正他们的话都传到了丁君的耳朵里。丁君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你介狗日的湘西佬,你不就是看不惯我吃白米饭吗?你等着瞧,老子不让你一家人吃上白米饭,老子誓不为人!”
到了晚饭时分,丁君亲自煮好一锅白米饭,再把腊肉蒸熟。他盛了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再把腊肉里的油倒进白米饭里,搅拌均匀,然后让大儿子丁一臣去把宋木的儿子宋春喊到家里来。
宋春来了,丁君对丁一臣说:“你到外面玩去,我要和春伢儿聊一聊白话。”
他把宋春领进厨房,马上把厨房的门关上,让宋春在饭桌边坐下,然后端出那碗精心准备的白米饭,放在宋春面前。
白米饭的香气和猪油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猛然向宋春袭来。宋春有些陶醉,又有点眩晕,他梦幻似的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丁君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道:“这是白米饭呀,赶快趁热吃吧。”
七岁的宋春瞪大眼睛望着这一大碗白米饭,他有点不知所措。
在他自己家里,他不但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独立存在的白米饭。在他自己家里,夏天,他吃苦瓜饭、冬瓜饭、茄子饭、豆角饭、丝瓜饭、南瓜藤饭;秋天,他吃土豆饭、红薯饭;冬天,他吃红薯丝饭、萝卜缨子饭;春天,他吃红薯丝饭。
在他自己家里,他见到的白米饭,从来都是和苦瓜、冬瓜、茄子、丝瓜、豆角、萝卜、南瓜、红薯、红薯丝、南瓜藤、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的。开饭时,当母亲揭开锅盖,他看到的白米饭总是盖在瓜菜或杂粮上面的;当母亲用锅铲把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瓜菜或杂粮搅拌均匀以后,白米饭不再是白色的了,它们陷入了瓜菜或杂粮的汪洋大海之中,看不见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始终以为白米饭不是一种单独的、独立的饭,白米饭天生地、天然地、必然地、理所当然地、顺理成章地必须和苦瓜、冬瓜、丝瓜、茄子、豆角、土豆、红薯、红薯丝、南瓜、南瓜藤、萝卜、萝卜缨子搭配在一起,不可分割。
就好像锅铲和锅搭配在一起;
筷子和碗搭配在一起;
蓑衣和斗笠搭配在一起;
草鞋和赤脚搭配在一起;
牛鼻绳和牛搭配在一起;
寡妇和流言蜚语搭配在一起。
可是,此刻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碗香喷喷的、不掺加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百分之百的、独自成为一体的、颗粒饱满的、像珍珠一样洁白的白米饭,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观!
这碗白米饭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吃的吗?
他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丁君。
丁君十分明确地告诉他:“吃吧,快趁热吃吧。这是留给你一个人吃的;丁一臣已经吃过了。”
宋春犹豫着,一时不敢动筷子,他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击懵了。
就好像一个老光棍在梦里看见一个仙女突然扑到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一个乡下的孤老太太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一定要认孤老太太作妈,并且坚决要接孤老太太到城里去享福。
就好像一只母鸡看见黄鼠狼给它拜年来了。
丁君用调羹舀了一点白米饭送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对宋春说道:“吃吧,快吃吧,像我这样吃白米饭。”
宋春用筷子挟起一颗白米饭,不停地变换着角度,仔细地反复端详着它,好像一个珠宝商人在鉴定一颗硕大无朋的钻石。他的神情好像在说:这是真的白米饭吗?它是用来吃的吗?
丁君用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米饭,一边咀嚼,一边说:“春伢儿,来,像我这样吃白米饭。”
宋春不再犹豫了,他开始大口地吃白米饭了。第一口散发着猪油香气的白米饭和他的舌头初次接触时,他的舌头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喉咙,他的喉咙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接着,这一口白米饭来到了宋春的胃,他的胃立刻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食物,它先是惊恐地痉挛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幸福地酥软了。
吃了三大碗白米饭以后,宋春好像喝了甘醇的美酒,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闪耀着微醉的光芒。丁君对他说:“你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你回去跟你爹说:我要吃白米饭。”
宋春飘飘欲仙地往自己家里走去。
他自己家里人正准备吃晚饭。他站在灶台边,看见母亲揭开锅盖,将锅铲深深地插入锅里的饭堆。接着,母亲扭动锅铲,覆盖在萝卜缨子上面的完美的白米饭堆四分五裂了,萝卜缨子们露了出来。本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一幕,平淡无奇。可是,在今天晚上,在昏黄的桐油灯下,宋春突然觉得这些暴露出来的萝卜缨子是那么丑陋不堪,面目可憎,而萝卜缨子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那么臭不可闻,他立刻联想到了自家茅厕粪缸里的大粪。
母亲搅动着锅铲,努力将白米饭和萝卜缨子搅拌均匀。
宋春觉得母亲的动作非常恶心,他忍不住大喊道:“搅屎棍!”
然后他冲出了厨房。
第二天中午,他的家人和长工们仍然吃的是萝卜缨子饭。宋春不觉得饿,昨天吃的猪油白米饭还在支撑着他。他远远地望见他们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缨子饭,他觉得他们分明就是在吃大粪。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春有些饿了,可他不愿意吃萝卜缨子饭,昨天在丁君家里吃白米饭的印象已经像胎记一样长在他身上了,他的舌头、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肠子都无法再接受萝卜缨子饭了。在母亲拿起锅铲,准备将白米饭和白米饭底下的萝卜缨子搅拌均匀的关键时刻,他抓住母亲手中的锅铲,对旁边的父亲说道:“爹,我要吃白米饭。”
宋木大为惊讶,他的手指在宋春的头上戳了一下,说:“你介狗日的家伙,今天是怎么啦?怎么会说出这种反常的话来?你是在做梦吧?你梦见自己当上了皇太子啦?”
宋春平静地说:“我没有做梦。我不吃萝卜缨子饭,我要吃白米饭。”
宋木说:“我们是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吃白米饭的命?”
宋春说:“丁君家里天天吃白米饭。”
宋木说:“你莫学他。他是个屙尿不管卵的人。”
这时,长工中一个外号叫矮妹婆的男人,走到宋春身边,劝道:“少东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爹的一百多亩田,将来不都是你的吗?到那时候,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宋春打断矮妹婆的话,说道:“我不要‘那时候’,我要现在,我现在要吃白米饭。”
宋木从宋春手里抢过锅铲,三下两下就把锅里的白米饭和萝卜缨子搅拌均匀了。他一边搅拌,一边恨恨地骂道:“白米饭,白米饭!我让你介狗日家伙吃白米饭!”
大家开始吃萝卜缨子饭。宋春不肯吃萝卜缨子饭,连看也不想看,他从厨房跑了出去。
他母亲喊他:“春伢儿,你跑到哪里去?你又不吃饭吗?”
宋木对他堂客说道:“别理他。介狗日的家伙,等他饿得难受了,别说是萝卜缨子饭,连狗屎他都会抢着吃。”
饿着肚子的宋春无处可去,他往丁君家走去。丁一臣站在禾场上,手里端着一只大碗,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白米饭。他好像是在等着宋春似的,隔老远就十分热情地喊道:“春伢儿,快来我家吃白米饭!”
宋春觉得最近丁一臣对他特别亲热,他也就毫不犹豫地跟着丁一臣走进了厨房里。丁君一家人正在吃白米饭,一家人见了宋春好像见了亲人似的,都特别热情。丁君放下碗,站起来,给他盛了一大碗白米饭,请他坐下来慢慢吃。
宋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丁君问他:“怎么样?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
宋春点点头。
丁君说:“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就跟你妈说:我要吃白米饭。”
宋春没听懂,他停止咀嚼,望着丁君。
丁君附在宋春耳边,讲了一阵悄悄话。
宋春依计而行。
第二天上午,宋春一直待在厨房里,母亲开始准备午饭的时候,他就一直缠着母亲说:“妈,我要吃白米饭。”
母亲说:“春伢儿,莫讲天话,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道理?我活了几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吃过白米饭呢。你身在福中要知福,餐餐有萝卜缨子饭吃,就算是太平盛世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已经开锅的半熟的白米饭捞进筲箕里,再把剁碎的萝卜缨子放进锅底,然后再将筲箕里的白米饭盖在萝卜缨子上。由于萝卜缨子太多,白米饭太少,她用锅铲小心地刮着白米饭,尽可能把锅底的萝卜缨子遮盖得严实。
宋春牵着母亲的袖子,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妈,我要吃白米饭。”
饭蒸熟了。母亲对宋春说:“你到外面望望,看你爹回来没有?”
宋春跑到禾场上张望了一眼,马上跑回厨房,对母亲说:“爹还没回来。”
母亲有些慌张,她对宋春说:“你在门口望着,我给你剃一碗白米饭。”说着,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给儿子剃白米饭。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干这样的罪恶勾当,她的手抖得厉害,有好几次,锅铲剃进了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里,难看的萝卜缨子暴露出来,她只好又把别处的白米饭铲过来,重新盖住萝卜缨子。
宋春耐不住性子,他跑过来,看母亲的手像老婆婆的裹脚一样笨拙地剃着白米饭。就在此刻,宋木突然像一条狼狗那样闯进来,怒火万丈地高喊道:“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这一招。”他顺手捡起一把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朝自己堂客打去,一边骂道:“你介狗日的婆娘!你就这样惯着他!他七岁就要吃白米饭,八岁就会要吃天鹅肉,九岁就会要吃人肉!……”
看到他堂客手里的那碗白米饭洒落到了地上,他又转过身来,用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抽打宋春,一边骂道:“你介狗日的败家子,你七岁就要吃白米饭,老子的那一百多亩水田迟早会让你败光!”
宋春被打得满脸是血,他双手捂住脸,拼命往外跑。他刚跑到禾场上,就看见丁一臣端着饭碗,站在田埂上,远远地朝他招手说:“春伢儿,快到我家来吃白米饭。”
好像他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似的。
宋春跟着丁一臣,来到厨房,丁君一家人正在吃白米饭,他们都站起来,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对于宋春脸上的伤,他们先是惊讶,然后是义愤填膺的谴责宋木,最后是对宋春的无限同情。
丁君堂客打来一盆水,一边擦拭着宋春的脸,一边眼含泪花地说道:“以前,桃花源里有人说你爹在湘西做过土匪,我还不信呢。现在我信了。唉,自己的亲生儿子,今年才七岁呢,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啊?就算是土匪也下不了手啊。你爹比土匪还狠!”
给宋春擦洗干净以后,她扶着宋春在饭桌旁坐下,把一大碗白米饭送到宋春手里,劝说道:“你今天在我们这里吃了这餐白米饭,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家跟你爹一起吃萝卜缨子饭吧,不要再跟你爹作对了。不然,你会被他打死的。”
丁君却用筷子敲着桌子对宋春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为什么不造他的反?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丁君堂客指着宋春的脸说:“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劝他造反?”
丁君说:“当然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等你吃完了我家的这顿白米饭,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您就可以在自己家里顿顿都吃上白米饭。”
宋春停止了咀嚼,望着丁君。
丁君:“春伢儿,有一句俗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听说过吗?”
宋春说:“我爹天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丁君说:“你要想吃上白米饭,你就得先吃苦。你愿意先吃苦吗?”
宋春说:“为了吃上白米饭,什么苦我都敢吃。”
丁君满意地笑了,他伸出手和宋春拉钩,说:“好,我们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等宋春吃完白米饭以后,丁君把他拉到卧房里,附在他耳边讲了一阵悄悄话。
从此以后,每次到了吃饭时间,宋春都要先跑到丁君家里,丁君已经预先给他准备了一钵炖熟的萝卜缨子,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不加油、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的萝卜缨子。宋春吃完这一钵萝卜缨子以后,再回自己家里吃萝卜缨子饭。
他变得很乖,端着一碗萝卜缨子饭和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他专挑碗里的萝卜缨子吃,把被萝卜缨子污染得不见一点白色的所谓白米饭挟到长工矮妹婆碗里。他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矮妹婆对宋木高喊道:“东家,你看看你看看:少东家只吃萝卜缨子,却把白米饭让给我吃。这都是你教子有方啊。”
宋木说:“介狗日的家伙,还是要打,你不打,他不长记性。”
宋木堂客问宋春:“你把白米饭挟到别人碗里干什么?”
宋春十分真诚地说:“我要向我爹学习,从小懂得节俭,将来我要买两百亩水田。”
矮妹婆朝宋春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将来我给你当长工。”他又朝宋木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东家,你儿子将来一定会超过你,成为桃花源里最大的财主。”
就这样,宋春每天先跑到丁君家里吃一大钵不加油盐的萝卜缨子,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回自己家吃一小碗加油盐的萝卜缨子。三天过后,宋春开始拉稀,不断地往茅厕跑,拉出来的都是稀水。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吃得拉稀。”
宋木说:“拉稀?不可能!我们和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怎么没人拉稀?介狗日的家伙,他肯定在搞鬼!别理他。”
到了第七天,宋春不仅拉稀,人也明显消瘦了,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
这一回,宋木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把宋春的眼睛掰开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儿子的眼珠子的的确确是黄色的。他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家人和长工都吃萝卜缨子饭,为什么我们的眼珠子好好的?”
宋木堂客眼泪婆娑地说道:“春伢儿年纪小,天天吃萝卜缨子饭,他扛不住。”
宋木默不作声,低着头。
宋木堂客又说:“春伢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那一百多亩水田以后传给谁?”说到这里,她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宋木叹了口气,说道:“你给他吃几天白米饭试试看。”
以前,到了吃饭的时候,宋木一家人和长工们谁也不会留意家中女主人手中的锅铲,当女主人用锅铲将白米饭和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搅拌均匀时,谁也不会跑到灶边去看。大家都知道,这没什么好看的,反正女主人无论怎么搅拌,最后盛到大家碗里的都是萝卜缨子饭,每个人碗里的萝卜缨子饭绝对公平、公正,绝对不存在哪个碗里的白米饭多一点,哪个碗里的白米饭少一点。
但是,今天不同了,因为今天女主人举起手中的锅铲,向大家宣布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春伢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还天天拉稀,今天我要给他一个人单独剃一碗白米饭。”
于是,宋春的三个姐姐,还有家里的五个长工,大家的目光唰地一下,都望着女主人手中的锅铲。宋春的三个姐姐马上站起来,围在灶台边,她们要亲眼看着母亲如何用锅铲为弟弟剃下一碗白米饭。
母亲手里的锅铲先是在白米饭里轻轻地插一下,好像是在探测白米饭的厚度。接着,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她们一眼,只见她们全神贯注地盯住锅铲,她不禁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要从这个属于大家共有的白米饭堆上剃下一碗白米饭来给儿子单独享用,这对三个女儿一定是一种巨大的戕害。或许,将来,一直到她们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们都会记得妈妈这个偏心的举动。
但是,为了儿子,她必须偏心。她手中的锅铲抖抖索索地在白米饭堆上剃动着,好像一个初次剃头的剃头匠在给一个婴儿剃头。
三个女儿聚精会神地看着母亲手中的锅铲在移动。此刻,她们的脸上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只有好奇,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举动,这太稀奇了,太好玩了。可是,随着母亲一锅铲又一锅铲地把白米饭剃走,白米饭堆越来越薄了,白米饭底下的萝卜缨子若隐如现了,她们的嘴开始撅起来。最后,当她们看见从白米饭堆上剃下的一大碗白米饭被母亲送到弟弟手里时,她们开始不满了。
最先表现出不满的是宋春的三姐,她走到父亲身边,牵着父亲的衣角,娇滴滴地说道:“爹,我也要像弟弟那样吃白米饭。”
宋木说:“你弟弟还小,他吃萝卜缨子饭扛不住。”
三姐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一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这时,宋春的二姐也走过来,扯着父亲的衣角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两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这时,宋春的大姐也走过来,扯着父亲的衣角说:“爹,我只比弟弟大三岁呢,我吃萝卜缨子饭也扛不住呢。”
宋木把眼睛一横,吼道:“你们吵什么?你们能跟弟弟比?弟弟的眼珠子都黄了,你们拿镜子照照看看,你们的眼珠子黄了吗?”
宋春的三个姐姐都不敢做声了。
父亲的话让宋春的三个姐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要想像弟弟那样吃上白米饭,就必须让自己的眼珠子像弟弟那样变黄。
“怎样让眼珠子变黄呢?”这天晚上,宋春的三个姐姐躲在闺房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大姐说:“桃花源里那些出嫁的新娘子,不是都用红纸把嘴唇染红吗?”
二姐说:“嘴唇可以染红,眼珠子也可以染黄。”
三姐说:“用什么东西来染眼珠子呢?”
大姐说:“你们想想,什么东西是黄色的?”
二姐说:“家里不是有风干的黄花菜吗?”
三姐歪着脑壳想了好一会,忽然拍手喊道:“鸡蛋里的蛋黄!”
三个姐姐说干就干。第二天清晨,她们先找来风干的黄花菜,将它在水里浸泡一阵,然后,用湿润的黄花菜擦拭自己的眼睛珠子。三个人忙活了好一阵,然后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珠子,问对方:“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你的眼珠子变红了。”
三个人懊丧了好一阵,纷纷叹气道:“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不能变黄呢?”
三姐说:“我们再试试蛋黄吧。”
于是,她们找来一只鸡蛋,打碎它,将蛋黄揉进自己的眼睛里。她们忙活了好一阵,然后,眨巴着眼睛,互相望着对方问:“我的眼珠子变黄了吗?”
大姐对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二姐对三姐说:“你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姐对大姐说:“您的眼珠子更红了。”
三个姐姐的这一阵忙碌没有逃过她们母亲的眼睛。
她们的母亲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黄花菜染眼睛呢,她们想用黄花菜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她们的母亲又跑去向她们的父亲报告说:“你的三个女儿想吃白米饭呢。她们正在用蛋黄染眼睛呢,她们想用蛋黄把眼睛染黄呢。”
她们的父亲说:“莫管她们。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吃什么白米饭?”
宋春的三个姐姐很失望,很沮丧,三双通红的眼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忽然,大姐一拍手,喊道:“弟弟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呢?我们为什么不问他呢?”
于是,宋春被喊进了三个姐姐的闺房里。
大姐问宋春:“春伢儿,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快说!”
宋春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二姐说:“你的眼珠子是染黄的吗?”
宋春不做声。
三姐上去搀着宋春的手,小声说道:“爹说了,谁的眼珠子变黄了,谁就可以吃白米饭。我们也想吃白米饭。快告诉我们吧,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
宋春犹豫着。
大姐说:“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天天吃萝卜缨子饭?”
二姐说:“全家就你一个人吃白米饭,你好意思吗?”
宋春犹豫着。
三姐摇着宋春的手,哀求道:“你让我们跟着你一起吃白米饭,你不也吃得更安心吗?你就当自己是观音菩萨,发发慈悲吧。”
宋春学着丁君的样子说道:“爹不让你们吃白米饭,你们就造他的反嘛。”他望着三个姐姐问道:“你们敢造反吗?”
三个姐姐面面相觑,一声不吭。
宋春像丁君那样有板有眼地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三姐说:“造反?爹会打死我们的。”
宋春说:“当然,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你们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想吃白米饭,你们就得先吃苦。你们吃得了苦吗?”
三个姐姐异常兴奋,她们高喊道:“只要能吃上白米饭,什么苦我们也敢吃。”
“好。”宋春像丁君那样伸出手来,分别同三个姐姐拉钩:“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接着,宋春开始跟姐姐们一起密谋起来。
于是,每天到了吃饭时间,宋春的三个姐姐都会先悄悄地溜到丁君家里去。丁君像迎接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接待她们,请她们吃上一钵炖熟的萝卜缨子,纯粹的、百分之百的、不加油、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的萝卜缨子。她们吃完这一钵萝卜缨子以后,再回自己家里吃萝卜缨子饭。
她们变得很乖,端着萝卜缨子饭和长工们坐在一起吃饭。她们专挑碗里的萝卜缨子吃,把被萝卜缨子污染得不见一点白色的所谓白米饭挟到长工矮妹婆碗里。她们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讶,矮妹婆对宋木高喊道:“东家,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们只吃萝卜缨子,却把白米饭让给我吃。这都是你教子有方啊。”
宋木满脸狐疑地望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又望了望自己的堂客。
就这样,宋春的三个姐姐每天先跑到丁君家里吃一大钵不加油盐的萝卜缨子,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回自己家吃一小碗加油盐的萝卜缨子。三天过后,宋春的三个姐姐开始拉稀,不断地往茅厕跑,拉出来的都是稀水。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吃得拉稀。”
宋木说:“拉稀?不可能!我们和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怎么没人拉稀?她们肯定在搞鬼!别理她们。”
到了第七天,宋春的三个姐姐不仅拉稀,人也明显消瘦了,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宋春母亲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宋木听:“你的三个女儿吃萝卜缨子饭把眼睛珠子都吃黄了!”
这一回,宋木不得不重视起来,他把三个女儿的眼睛掰开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她们的眼珠子的的确确是黄色的。他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家人和长工都吃萝卜缨子饭,为什么我们的眼珠子好好的?”
宋木堂客眼泪婆娑地说道:“她们年纪小,天天吃萝卜缨子饭扛不住。”
宋木默不作声,低着头。
宋木堂客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让儿子吃白米饭,怎么就狠心让女儿们吃萝卜缨子饭啊?”说到这里,她终于没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宋木叹了口气,说道:“你让她们也吃几天白米饭试试看。”
为了给儿子和三个女儿剃白米饭吃,这一回,女主人煮饭时多下了一升米。到了剃饭的时候,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欢欣鼓舞地看着女主人用锅铲小心地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和她的儿女们都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也站在了灶台边,这个人就是家里的长工矮妹婆。
以前,当女主人第一次用锅铲给宋春剃白米饭的时候,矮妹婆看见宋春的三个姐姐围在灶台边,聚精会神地望着女主人手中的锅铲。矮妹婆站了起来,他也想站到灶台边,去看看女主人是如何剃下白米饭的。不过,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长工悄悄地拉了他一把,让他意识到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做法有些不妥,他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以前,是三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一碗白米饭给一个人吃,今天,情况有所不同,今天是四个人围观女主人用锅铲剃下四碗白米饭给四个人吃。以前,女主人剃白米饭时脸色愧疚,手直发抖 ,围观的三个人面带愠怒。今天,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
所以,今天,当矮妹婆再次站起来,准备走到灶台边去围观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五个长工谁也没有拉他。他站在宋春身后,看见女主人剃下一碗又一碗白米饭,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灶台上。虽然今天女主人多下了一升米,白米饭比以前盖得厚一些,可是,在被剃走四碗白米饭之后,被掩盖的萝卜缨子还是像矮妹婆脸上暴凸的青筋一样隐约可见了。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端着白米饭,挟上一些菜,静悄悄地走到卧房里去了。他们不敢和长工们在一起吃饭了,他们也不敢表露出他们的喜悦,他们安静地满怀愧疚地吃他们的白米饭。
剩下的宋木和他的堂客,还有六个长工,坐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以前,宋木一家人和六个长工在一起吃饭时有说有笑,厨房里热热闹闹,今天的厨房里却异常安静,气氛有些尴尬。矮妹婆好像跟萝卜缨子饭有仇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萝卜缨子饭,狠狠地咀嚼着。
其实,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萝卜缨子饭有多难吃,作为一个长工,他以前在自己家里吃的伙食也并不会比萝卜缨子饭强多少。刚到宋木家里当长工时,他堂客问他:“你们东家请你们吃什么饭?”
他自豪地高声回答:“他请我们吃萝卜缨子饭。”
“哟!”他堂客说,“桃花源里的人家都吃萝卜饭,他家怎么吃萝卜缨子饭?”
他说:“我们东家把萝卜拉到集市上去卖掉,一门心思攒钱,攒了钱就买田,丁君家里的田快要被他买光了。”
他堂客问:“你们这些长工天天吃萝卜缨子饭,心里没意见?”
他相当豪迈地说:“东家他自己也吃萝卜缨子饭,东家一家人也跟我们坐在一起吃萝卜缨子饭!我们这些当长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堂客问:“天天吃萝卜缨子饭,能扛饿吗?”
他说:“他家的萝卜缨子饭里茶油放得多,一点也不难吃,能扛饿。”
他堂客问:“你不是说东家是个吝啬鬼吗?他怎么舍得多放茶油?”
他说:“他家里茶山多,茶油卖不上好价钱。我们东家虽然吝啬,可他给工钱给得大方,痛快。”
此刻,矮妹婆一边恨恨地吃着萝卜缨子饭,一边想:“谁让东家的几个孩子眼珠子都饿黄了呢。等他们身体恢复了,他们还不是照样跟我们一起吃萝卜缨子饭?”
宋春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他还跟着三个姐姐一起吃白米饭;宋春的三个姐姐吃了一段时间的白米饭以后,长胖了,眼珠子黑溜溜的,可她们还跟弟弟一起吃白米饭。每到开饭时间,宋春和三个姐姐都围在灶台边,看女主人用锅铲给他们剃白米饭。女主人剃白米饭时面带喜色,动作从容不迫,围观的四个人满脸笑容。他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他们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女主人剃白米饭。
矮妹婆看见女主人手里的锅铲平稳地、娴熟地、坦然地、理直气壮地把原本属于大家的白米饭剃走了,装进了四只大碗里,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女主人手里的锅铲不是剃在饭堆上,而是剃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
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笑嘻嘻地端着白米饭,走到卧房去了。他们在卧房里一边吃白米饭,一边高声谈笑,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现在,他们觉得他们吃白米饭是理所应当的了,而家里的长工们留在厨房里吃萝卜缨子饭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矮妹婆和五个长工,还有宋木两公婆,八个人围在桌边吃萝卜缨子饭。现在,矮妹婆觉得萝卜缨子饭越来越难吃了,当萝卜缨子从喉咙里滑下去的时候,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萝卜缨子,而是一把芭茅草,这把芭茅草把他的喉咙划得血淋淋的。
这一天黄昏,矮妹婆赶着六头牛去放牧,牛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矮妹婆看见宋春的大姐背着一捆柴从他身边走过。矮妹婆朝她开玩笑地说道:“莲妹子,你现在也吃上了白米饭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眼珠子是怎么变黄的?”
莲妹子皱了皱眉头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吃白米饭?”
她头也不回地从矮妹婆身边走了过去,矮妹婆似乎听见她鼻孔里不屑地发出了一声“哼!”
矮妹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他掉转头来,看见一头牯牛正瞪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他举起牛鞭子,朝牯牛头上抽去,嘴里骂道:“你介狗日的家伙,你瞪着黑眼珠子望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也想吃白米饭?哼!”
第二天黄昏,矮妹婆仍在山坡上放牛,丁一臣领着宋春来到了他身边。丁一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板栗仁,递到矮妹婆手里,说:“矮妹婆,请你吃板栗。”
矮妹婆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天天吃白米饭的小杂种,从哪里弄来的板栗?”
丁一臣说:“从老鼠洞里掏来的。”他看见矮妹婆开始咀嚼板栗,便又问道:“矮妹婆,板栗和萝卜缨子饭,哪个好吃些?”
矮妹婆把眼一瞪,骂道:“你介狗日的小杂种,你也笑话老子吃萝卜缨子饭?”
丁一臣指了指身边的宋春,说道:“宋春可以吃白米饭,你为什么不能吃白米饭?要想吃板栗,就得掏老鼠洞;要想吃白米饭,就得想办法。”
宋春学着丁君的样子说:“我爹不让你吃白米饭,你就造他的反嘛。你敢造反吗?”
矮妹婆不吭声。
宋春像丁君那样有板有眼地说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陈胜吴广可以反,盗跖庄喬可以反,你为什么不可以反?造反有理嘛。”
矮妹婆说:“造反?你爹要是把我解雇了,我上哪吃饭去?”
宋春说:“当然,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你造反也要讲究策略,讲究方法,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矮妹婆问:“有什么好办法?”
丁一臣说:“你去问我爹,他有好办法,肯定能让你吃上白米饭。”
宋春问:“矮妹婆,你愿意去问丁君吗?”
矮妹婆说:“我当然愿意。”
“好。”宋春像丁君那样伸出手来,同矮妹婆拉钩:“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谁反悔谁是狗,谁是狗谁吃屎,一辈子也别想吃上白米饭。”
第二天,矮妹婆找机会悄悄地溜进了丁君家里,丁君像迎接亲人一样接待他。丁君端出一大钵已经炖熟的萝卜缨子,把筷子递到矮妹婆手里,热情地劝他:“快趁热吃!”
矮妹婆问:“这是什么东西?”
丁君说:“萝卜缨子。”
矮妹婆说:“萝卜缨子有什么好吃的?”
丁君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不是想吃白米饭吗?要想吃上白米饭,就先得吃萝卜缨子。”
矮妹婆吃了几口萝卜缨子之后,放下了筷子,说:“实在太难吃了,我吃不下去了。”
丁君问:“你天天在宋木家里吃萝卜缨子饭,怎么会吃不下萝卜缨子?”
矮妹婆说:“宋木家里的萝卜缨子里放了油、盐,还有辣椒粉,比你这个萝卜缨子好吃多了。”
丁君说:“你吃不了我这里的萝卜缨子,怎么能在宋木家里吃上白米饭?”
矮妹婆不解地问道:“你这里的萝卜缨子,跟宋木家里的白米饭有什么关系?”
丁君惋惜地摇摇头,跟他解释说:“你只有在我这里吃萝卜缨子,你才会天天拉稀,拉稀久了,你才会病怏怏的,你的眼珠子才会变黄,宋木才会让你吃白米饭。”
矮妹婆摸着自己的脑壳想了好半天,他忽然问道:“我要是病殃殃的,眼珠子变黄了,宋木把我解雇了,我连萝卜缨子饭也吃不上了,怎么办?”
丁君呆了好一会,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醒悟道:“哎呀,我搞错了,原来你不是宋木的儿子,你是宋木的长工!”
矮妹婆呆呆地望着他。
丁君对他说:“你明天再来。今天晚上我要好好想想,给你想一个好办法,保证让你吃上白米饭。”
第二天,矮妹婆又抽空悄悄地溜进了丁君家里,丁君和他待在房里密谋了好半天。
以前,宋木家的女主人给宋春和他的三个姐姐剃白米饭的时候,六个长工中,只有矮妹婆和四个孩子站在灶台边围观。矮妹婆个子矮,和四个孩子差不多一般高,所以,这种围观不会给女主人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
现在,另外的五个长工和矮妹婆一起,也加入了这场围观。六个长工的六双眼睛,像六只手电筒发出的六道强光,刷刷地随着女主人手里的锅铲移动。女主人感到了巨大压力,她的手开始抖抖索索,有好几次,锅铲不小心斜刺进了白米饭下面的萝卜缨子里,把被掩盖着的萝卜缨子翻了出来,丑陋的惨不忍睹的萝卜缨子暴露在六道强光之下,六个长工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宋木发现,他的长工们越来越懒了,在地里拔萝卜的时候,矮妹婆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三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第四个长工忽然捂住肚子大叫:“东家,我要去一趟茅厕。我拉肚子。”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
最让宋木无法忍受的是,他堂客向他报告说:“家里的六头水牛越来越瘦了,天天拉稀。”
宋木赶紧跑到牛栏里去看他的水牛,他发现,被他视为珍宝的六头水牛果然瘦了,好像连眼珠子都变黄了。
这是因为:按照丁君的指引,矮妹婆每天放牛的时候,他不让牛吃草,而是把牛赶到丁君家的萝卜地里,只让牛吃萝卜缨子。晚上,牛回到牛栏以后,矮妹婆也不给牛上干稻草,而是让它们反刍萝卜缨子。
宋木感到事态严重,他只好宣布:“今后,我家里再也不吃萝卜缨子饭了,所有人都吃白米饭。”
这一天中午,丁君哼着渔鼓调,又从宋木家的萝卜地里走过,宋木和长工们正在吃午饭。丁君特意把头伸到宋木的碗边,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装着目瞪口呆的样子问宋木:“怎么回事?你也吃白米饭?这是真的吗?”
他摇头晃脑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朝着矮妹婆高喊道:“你们东家是怎么啦?介狗日的家伙,他竟然也吃白米饭?!”
后来,土改的时候,宋木被镇压了。
为什么被镇压?有人说是因为他以前在湘西当过土匪,有血债。
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一家人天天吃白米饭,在桃花源里引起了公愤。桃花源人提到宋木时,总是恨恨地骂道:“介狗日的家伙,他天天吃白米饭!”
宋木被枪毙的时候,他堂客跪在他脚下哭喊道:“春伢儿他爹,以后给你上坟的时候,是上萝卜缨子饭,还是上白米饭?”
宋木没有回答。
桃花源人记得很清楚,宋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介狗日的白米饭!”
罗肤曾经多次向桃花源人控诉她的丈夫丁忍,说他心狠手辣,不肯让她的母亲吃一顿白米饭。罗肤控诉说——
我嫁到桃花源里这么多年了,这是我娘头一回到桃花源来看我。
我问娘:“娘,这一回,你怎么想起来要到桃花源来看你这个女儿啦?”
我娘说:“不是我不想你,只是想到你的日子过得不宽裕,我到你家来,怕给你增添负担。”
其实,还有一条理由我娘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怕丁忍不欢迎她来。
但我娘实在想她嫁到桃花源的这个女儿,这一回她没忍住,她决定到桃花源来看我。她提前一天就跟人借了一身能出远门的衣服,头天下午还把头发用稻草灰反复洗了好几遍。
第二天黑清早,我娘就从阖家山公社出发了。山路上白雾缭绕,远处的山,远处的田,看不清楚,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娘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扑通扑通的水响。她仔细一看,原来是路边的田坎下,有一个满头白发的牛工师傅在犁田。我娘就一边走,一边跟这个牛工师傅打招呼:“哎呀,你这个老倌呀,真是个勤快人,这么大清早就出来犁田了。”
白发老倌看了我娘一眼,说:“没办法呢,作田的人,一天不做活路,就没得吃呢。”
我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该享儿女的福了。”
白发老倌说:“儿女们自身难保呢,还得靠自己呢。”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我娘一眼,问:“这位老婆婆,这么一大清早出门,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
白发老倌说:“哟呵,桃花源,还有好远的路哟。你去桃花源走亲戚吗?”
我娘说:“我去看我女儿呢。我女儿托人捎信来,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白发老倌说:“你真有福气呢,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你女婿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我娘说:“我女婿好呢,他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说完这句话,我娘很自豪,她等着白发老倌跟她一起夸她那桃花源里的女婿。她准备在白发老倌夸过她的女婿之后,她再向白发老倌好好夸夸她的女婿。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也没有听见白发老倌说话。我娘扭头一看,发现白发老倌一动不动站住了,他前面那头牛也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白发老倌和牛都一声不响地盯住田坎上的那条山路。我娘转过头一看,啊哟,一只老虎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山路上,一双眼睛瞪着她,满嘴都是血!
我娘大叫一声,她想跑,可两腿像树桩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老虎不停地磕头,嘴里不停地说道:“老虫啊,我桃花源的女婿托人捎信来,请我去吃白米饭呢。你要吃我,我这把老骨头送给你吃就是了。只是,你现在吃了我,让我驳了我女婿的面子呢。我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让我先到桃花源,领了我女婿的情,吃了我女婿的白米饭,我打转身时路过这里,再让你把我吃了。好不好呀,我的老虫?我几十岁的人,从来没有讲过假话呢,从来讲话算数呢。唉,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饭呢,好不容易捱到今天,托女婿的福,他喊我去吃白米饭,你就发发慈悲,让我吃顿白米饭再死,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娘一边说,一边磕头,一边哭,她不知道说了多久,哭了多久,后来,她猛一抬头,发现老虎不见了。她朝田坎下望去,看见那个白发老倌和那头牛呆呆地望着她。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十分不满地对白发老倌说:“你这个老倌也真是,明明老虫早就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嘴巴都讲干了,喉咙里直冒火。”
被吓呆了的白发老倌似乎刚刚回过神来,他说:“谁说老虫早就走了?它还刚走呢,就在前面的山坳里呢。”
接着,他又叹道:“唉,今天要不是你,我和牛都没命了。搭帮你刚才那一番话讲得好,把老虫打动了。老虫眼睛瞪得溜溜圆,一直在听你说呢。”
我娘说:“搭帮我什么?应该感谢我女婿,要不是他请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我能讲出刚才这番话?”
我娘辞别了白发老倌和他的牛,又继续上路了。走了一阵,她感到口渴得难受。哪里有水喝呢?她四面一望,看不到沟渠,小溪。她走下山坡,来到一丘旱田。她低下头,在旱田里仔细寻找着牛脚印。有的牛脚印太浅,里面没有水。有的牛脚印里倒是有水,只是水不多。她找啊找,想找一个渗满了深水的牛脚印,结果一直没找到。
后来,她转念一想:“我怎么这样贪呢?这是一丘旱田,哪里会有能让我喝个饱的牛脚印呢?牛脚印里的水浅,喝一个牛脚印不解渴,我可以多喝几个嘛。”
于是,她趴在田里,开始喝牛脚印里的水。
第一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嘴唇;
第二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舌头;
第三个牛脚印里的水,只让她湿润了喉咙……
她总共喝了八个牛脚印,才勉强解了渴。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自言自语道:“这找牛脚印里的水,就跟女人找丈夫一样,不能要求太高。要求太高,你就活该渴着。”
我娘继续上路了。她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到了竹湾大队。过了竹湾大队,我娘又崭劲走。她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一个堂客挑着一担红薯在吃力地爬坡。
我娘就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唉,我要不是老了,我就帮你担一程。”
那个堂客就同我娘搭话了,她问:“这位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我娘说:“我要到桃花源去呢。我女儿嫁到桃花源,她托人捎信来,叫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那位堂客说:“你老人家命好,有个孝顺的女儿。你的女婿呢,你的女婿还好吧?”
我娘说:“好呢。我女婿对我女儿对我都好呢。我女婿托人捎信来,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那个堂客就这样挑着红薯,一路走一路同我娘说话。我娘问她:“你挑着红薯,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那个堂客说:“我娘生病了,托人捎信给我,想向我借三块钱治病。我跟我男人商量,我男人不答应,还发脾气。我这是偷了家里的红薯到集市上去卖,换了钱后给我娘送去。”
我娘说:“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不过,你也不要怪你男人,他有他的难处。愿观音菩萨保佑你娘的病快快好起来。”
来到一个岔路口,那个堂客要和我娘分道了。她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两只红薯,塞到我娘手里说:“老人家,桃花源还远着呢。你带上两只红薯路上吃吧。”
我娘推辞说:“我平白无故怎么能要你的红薯呢?这是给你娘治病的红薯呀。”
那个堂客说:“老人家,你还是收下吧。你的年纪同我娘差不多,你现在身体好,还能吃下红薯。我娘现在躺在床上,就算我把两只红薯送到她的嘴边,她怕是也没力气嚼了。”
看见那个堂客眼泪汪汪,我娘只好收下她的两只红薯。
我娘又独自上路了,一路走一路想着那位躺在床上的老人,不停地叹气:“唉,真是可怜的人!”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她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一走就走到了黄金塔大队。这时候,我娘身后来了个推独轮车的后生子,后生子跟我娘打招呼:“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呢。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喊我去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后生子说:“桃花源还远着呢,你今天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呢。”
我娘说:“过了白天有黑夜,过了黑夜有白天,总会走到的。”
后生子说:“老人家,你坐上我的车吧,反正我这是空车,又是顺路。”
我娘刚开始推辞,后来拗不过那后生子,只好坐上他的车。那后生子力气大,把独轮车推得飞快,一路跑还一路同我娘扯白话。我娘一路感叹:“唉,只可惜我的几个女儿都嫁人了。要是早遇上你多好啊,我一定要招你做我的女婿。多好的后生!”
这个后生子推着我娘跑过了郭家湾大队,又跑过了新屋湾大队,最后他把我娘驮到湖堤大队。到了湖堤大队以后,后生子请我娘下车说:“老人家,我不能再驮你了,这里已经到了沅水边上了。你从这里上渡船,过了沅水,就到麦家河大队,从麦家河大队到桃花源就不远了。”
同那个后生子分手的时候,我娘把那两只红薯往他手里塞,后生子坚决不收。我娘说:“后生子,你是观音菩萨派来驮我的好人呢。”
后生子笑着说:“我有一把力气,顺路驮你老人家一程,这也算好人?你女婿才是好人呢,他请你到桃花源吃白米饭呢。”
我娘上了渡船,她看见那个后生子推着独轮车按原路往回走。看来,他并不是顺路,他是专程驮着我娘到沅水边的。望着哗哗流淌的沅水,我娘的眼泪又涌出来。
渡船过了沅水,我娘从渡船上下来,爬上河堤,就到了麦家河大队。我娘又开始赶路了。她要走过万头山生产队,芦家湖生产队,膏田生产队,才能到桃花源生产队。
也真是巧了,我娘刚走到麦家河生产队,就遇到一个开拖拉机的师傅,这位师傅把车停在我娘身边,问我娘:“老人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娘说:“我要去桃花源生产队,我女婿托人带信给我,他喊我到桃花源去吃白米饭呢。”
师傅说:“你上车吧,我载你一程,反正也是顺路。”
我娘就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把我娘载到了桃花源大队部旁边的那条土路上。
我娘原计划走两天一夜的路,结果只用了大半天就到了。
我娘从拖拉机上下来,开始往桃花源生产队走。走到一个荷塘边,她有了尿意,便在荷塘边找了个僻静处解小手。可是,等她蹲下来的时候,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反正马上就要到女婿家了,何必屙野尿呢?何不把这泡尿夹到女婿家的尿桶里去呢?”
她提起裤子,系上裤带,一转眼,看见一棵茄子树下躺在一泡牛屎。她凑近一看,牛屎很新鲜,像刚屙下不久的。我娘就从荷塘边摘下一张大荷叶,把这泡牛屎包好,双手托着,一直走进了我家的禾场。
我娘憋着一泡尿、手里托着一包牛屎走进我家禾场的时候,丁忍背着锄头正准备出门,他看见我娘,便放下锄头,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娘,你来了?”
我娘急急忙忙往我家茅厕跑,没顾得上搭理他。
我娘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她来了,我该如何招待她呢?
第一顿饭,我请我娘吃红薯片打汤。当然,红薯汤我是当着丁忍的面煮的。丁忍的脸上笑嘻嘻的,他对我娘恭恭敬敬的。他把红薯汤端到我娘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娘,你老人家大老远来了,我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来,先吃碗红薯汤吧。”
第二顿饭,我还是用红薯片汤招待我娘。丁忍看着我把红薯片汤煮好之后,就挑着水桶出了门,到桃花溪挑水去了。趁着丁忍不在,我飞快地往红薯汤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我手忙脚乱地把鸡蛋壳扔进了灶膛里,再用草灰把鸡蛋壳埋住。
丁忍挑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水缸里之后,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抽了抽鼻子,又狐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他坐在灶前,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草灰。很快,被烧焦的鸡蛋壳被他拨弄出来了,满屋里都是一股焦糊气味。
我心中暗自怪自己太蠢:为什么要把鸡蛋壳扔进灶膛里呢?
我很紧张;我娘也很紧张,她低头喝着红薯片汤,满脸胀得通红。
我偷偷瞄了丁忍一眼,我发现丁忍的神情很专注,他用火钳反复拨弄着灶膛里被烧焦的鸡蛋壳,他的脸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他这是在干什么呢?难道他能让烧焦的蛋壳重新变成鸡蛋?
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他这是在拼接鸡蛋壳,把蛋壳复原,他想弄清楚我趁他不在的时候,我给我娘到底打了几只鸡蛋!
过了好久,我娘已经把红薯片汤和里面的两只鸡蛋都吃完了,丁忍才从灶边站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冲我娘说:“娘,你好多年不来我家,这回来了,实在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你要是夏天来了,我会到田里去扎泥鳅、黄鳝给你吃呢。”
说完,他又转过身来,用责怪的口气冲我说:“你看看你,娘大老远来了,你怎么老让娘喝红薯汤呢?至少,你也该住汤里打两个鸡蛋嘛。”
听了这话,我无比感动,我恨不得抱住,狠狠地亲他几口,把他的舌头吞到我肚子里去。
我娘也很激动,她满怀感激地望着她这个女婿,她觉得他真是个好女婿。
人一激动,就容易出错。我以为丁忍真是个慷慨大度的人,第三顿饭,我决定让我娘吃一顿白米饭。我往锅里下了一升米。平常,我和丁忍吃饭只下小半升米。
开饭了,丁忍揭开锅盖,脸色马上就不对了,他问我:“你下了多少米?”
我说:“我娘难得来一趟,我想让她吃一顿白米饭。”说着,我拿起锅铲,准备给我娘剃白米饭。
丁忍从我手时里夺走了锅铲,神色严厉地问我:“你下几升米?”
我说:“我想让我娘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我下了一升米……”
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丁忍好像心上被剜走了一块肉似的“啊”了一声,他把锅铲插进锅里,准备搅拌白米饭和锅底的红薯。
我猛地抓住锅铲,高喊道:“丁忍,我娘要吃白米饭!”
丁忍一把就把我推开了三步远,他用锅铲在锅里拚命搅拌着,满脸狰狞地喊道:“白米饭!白米饭!三个吃饭,你敢下一升米,你介狗日的家伙,你比宋木还狠……”
眼看着白米饭变成了红薯饭,我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娘没吃上白米饭,她也没吃这顿红薯饭,她马上就动身回家了。我一路哭着送她出门。
我送她送到田埂上,她责怪我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一没打你,二没骂你,只怪你不该下一升米。你本来就做得不对嘛:三个人吃饭,你下一升米!你以为我是皇母娘娘呀。”
我娘见我仍旧哭个不停,便一边给我揩眼泪,一边笑嘻嘻地说:“这回到你这里来,我高兴呢,我女婿对我好呢,他让我吃了两个鸡蛋呢,我一辈子没有吃过两个鸡蛋呢。我女婿还说要扎泥鳅给我吃呢。多好的男人!多会过日子的男人!你快回去同他好好过日子,不用送我了,我有菩萨保佑,一路上尽遇上好人。”
我目送我娘走出好远,我还一直哭:我苦命的娘啊,我到底还是没有让她吃上白米饭!……
罗肤的控诉在桃花源人中并没有产生共鸣。
满婶说:“一个鸡蛋六分钱,两个鸡蛋一角二。两个鸡蛋可以买一斤盐呢!”
王娇说:“你娘凭什么一顿吃两个鸡蛋?她是贵妃娘娘?我嫁给丁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顿吃过两个鸡蛋!”
丁君说:“三个人吃饭,下一升米,罗肤好大的气派!”
丁红说:“丁忍这狗日的真能忍。在灶膛里拼接出两个鸡蛋壳,他竟没发火!”
李兰花说:“白米饭岂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的?在桃花源里,谁能吃得白米饭?”
于是,桃花源人的话题逐渐转到了丁兵身上,接着,又从丁兵转到了丁兵的儿子细佬身上。桃花源人一致认为,只有丁兵和细佬才能吃得上白米饭。
丁兵担任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那些想外出搞副业的社员,都需要在他这里开证明。为了能顺利开到证明,他们不得不请丁兵吃饭。当然,他们不会请丁兵吃杂粮饭,只能是白米饭,而且,除了白米饭,还有酒有肉。还是一些黒五类分子,也时常偷偷请丁兵吃饭,希望在开批斗大会的时候,丁兵能把他们捆得松一些。
丁兵十分疼爱他的儿子细佬,每次有人请他吃饭时,他总是把细佬也带上。
对于丁兵父子经常能够吃上白米饭,桃花源人既服气又不服气。
刘痒痒说:“丁兵是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最大的官,他当然应该吃白米饭。”
丁君说:“他儿子细佬又没当官,凭什么也经常吃白米饭?”
丁红说:“细佬吃白米饭有什么卵用?他不照样是个傻卵?”
丁红的话得到桃花源人的热烈响应,吃不上白米饭的桃花源人都十分愿意相信细佬是个傻卵,大家一致认为细佬的脑子有毛病,细佬这个人神经不正常。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热衷于传播细佬的各种怪诞荒唐的故事,而这些稀奇好笑的故事几乎都是出自于丁红之口。
那么,丁红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丁红说:“全都是丁忍告诉我的;丁忍说他亲眼看见的。”
或者,丁红说:“我讲的这些全都是丁忍告诉我的;丁忍亲耳从细佬那里听来的。”
只要丁兵或者王娇不在场,桃花源人看到细佬,总是热衷于想方设法戏弄他。
看见牯牛把脚搭在沙牛的屁股上,丁忍就问细佬:“细佬,牯牛同沙牛在干什么?”
细佬摇了摇头。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牯牛同沙牛搭脚都不知道。”
看见公鸡搭在母鸡身上,丁忍问细佬:“细佬,公鸡同母鸡在干什么?”
细佬说:“在搭脚。”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公鸡同母鸡踩水都不知道。”
看见跛脚杨老倌的脚猪把身子扑在母猪身上,丁忍问细佬:“细佬,脚猪同母猪在干什么?”
细佬说:“在踩水。”
丁忍笑了,说:“细佬真是个傻卵。连脚猪同母猪搭脚都不知道。”
有一次,丁忍十分神秘地对细佬说:“细佬,你竖起耳朵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细佬认真地问:“什么秘密?”
丁忍问:“你竖起耳朵没有?”
细佬就用双手把自己的两只耳朵竖起来,凝神谛听。
丁忍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每天晚上,趁你睡着的时候,你爹同你妈总是偷偷地吃好东西。”
细佬一脸惊讶:“什么好东西?”
丁忍说:“你猜一猜。”
细佬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是不是电影里的女特务吃的那种牛肉罐头?”
丁忍说:“你爹娘夜里偷偷吃的那种好东西呀,比电影里的女特务吃的牛肉罐头还要好吃。”
细佬说:“我不信。”
丁忍说:“今天晚上,上床以后,你假装睡得死死的。到了半夜时分,你竖起耳朵听,就会听到你爹你娘在床上吃好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细佬气冲冲地跑来责怪丁忍:“你骗人,我爹我娘夜里在床上的时候,没有吃好东西。”
丁忍问:“他们没吃好东西?你没有听到他们发出声音?”
细佬说:“有声音。”
丁忍问:“什么声音?”
细佬歪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想了一下,说:“好像牛脚踩在烂泥里的声音。”
丁忍问:“你没去看看你爹同你娘在干什么?”
细佬说:“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摸到他们床边去看过了。”
丁忍问:“你爹你娘在干什么?”
细佬说:“他们在搭脚。”
下面这则传闻也是出自丁忍之口,然后,又通过丁红之口传到桃花源人的耳朵里,以至于连武陵县委书记王落桃都知道了:
有一次,细佬在政治夜校听丁兵念文件,他听丁兵念到“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这句话,细佬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第二天,细佬跑去问丁忍:“林彪家里是不是穷得连红薯也吃不起?”
丁忍一愣,想了片刻之后,他说:“林彪天天吃白米饭。”
细佬问:“林彪是不是跟你一样,也只有一条灯芯绒裤子?”
丁忍疑惑地点了点头
细佬说:“林彪自己有没有外衣?”
丁忍想了想,说:“大概有吧。”
细佬说:“他自己有外衣,为什么要披着马克思的外衣?他那件马克思的外衣,是从马克思那里借来的,还是偷来的?”
丁忍说:“大概是借来的吧。”
细佬说:“林彪借马克思的外衣,为什么迟迟不还给马克思?”
丁忍说:“他耍赖,不打算还了,所以我们要开会批判他呀。”
这个故事传到桃花源人耳朵里,桃花源人议论纷纷:
“细佬真是个白米饭胀坏了的傻卵!林彪的外衣淋了雨,临时借马克思的外衣披了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林彪家里穷?他天天吃白米饭吃红烧肉,连牛肉罐头都吃腻了!”
“林彪披马克思的外衣,丁兵披的又是谁的外衣?”
“丁兵不但披别人的外衣,就连他的内裤,都是从别人堂客那里抢来的。”
桃花源人从细佬又连带着骂起丁兵来。
因为丁兵曾经提出过一个与白米饭有关的口号。
在大跃进时期,为了号召桃花源人把自家的铁锅投入高炉大炼钢铁,丁兵在群众大会慷慨激昂地喊道:“只要我们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不仅家家户户都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本来,桃花源里有一句“天话”,叫做“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用来形容世上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句“天话”被丁兵改造成“连野狗都有白米饭吃啦”以后,一时间成为那个大跃进年代的时髦用语,在武陵县的各个公社广为传诵,引发武陵山下广大社员们的无穷想象:
连野狗都有白米饭吃了,那么家狗呢?家狗有没有白米饭吃呢?
连家狗都有白米饭吃了,那么家狗的主人呢?家狗的主人有没有白米饭吃呢?
家狗的主人既然吃上了白米饭,那么,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还会遥远吗?……
在丁兵创造的这句著名口号的鼓舞下,桃花源人砸锅献铁,疯狂砍伐油茶树,满怀希望地投入到大炼钢铁的洪流中去。
不过,桃花源人跟着丁兵一路狂奔,最终不但没有跑进“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的共产主义天堂,反而跑进了一个连野狗也难觅踪迹的荒原。于是,饥饿的桃花源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丁兵身上:
“狗日的丁兵,害得我们把锅砸了,把几百年的油茶树也砍了,他将来到了地下,也没脸见桃花源的先人!”
“丁兵一家不得好死!”
“丁兵将来生个女儿没屁眼,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经常要外出修水利、造梯田,在同别的大队、别的公社社员聊天时,他们总是气愤难平地骂丁兵,骂丁兵对不起祖宗,嘲笑细佬是个傻卵。
让桃花源人大感意外的是,他们的谩骂和嘲笑,在桃花源外面的世界里并没有产生共鸣。桃花源外面世界的那些社员们竟然为丁兵鸣不平,他们引用一句桃花源人的俗话说:
“你们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接着,他们向一脸惊愕的桃花源人解释说:“你们这些桃花源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摊上丁兵这样的民兵连长,是你们桃花源人前世修来的福。丁兵是个恶人吗?他冒着风险搞瞒产私分,你们不该感谢他吗?三年苦日子时期,你们桃花源里没有饿死过一个人,这不是托他的福吗?至于说到他的恶行,他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发明了一句口号罢了。”
桃花源人愤恨地骂道:“狗日的丁兵,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忍不住笑了,他们纷纷劝慰说:
“在那个年代,哪个不喜欢诨,哪个不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要说诨,火箭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到公社开会时坐的船是用一颗花生壳做的。花生壳船比轮船快多了,碰上礁石,把礁石撞得粉碎。花生壳船屁事没有。”
“要说诨,赶英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大队的那座油榨真出奇:放一百斤油茶果进去,结果榨出了一千斤茶油。”
“要说诨,超美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大队种的高粱不得了。有一天刮风,一棵高粱被刮倒,把山坡砸出了一个大坑,还压垮了几栋房子。把这棵高粱的穗子掰下来一称,竟有五百多斤!”
“要说诨,宇宙大队的社员更能诨。他们说,他们在水田的中央插了一株禾苗。结果,禾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收割时,他们搬来梯子,爬到树上去摘稻谷。每颗稻谷有冬瓜那么大。煮饭时,需要用刀把稻谷切开。一颗稻谷可以供一家人吃三天!”
桃花源人听得哈哈笑。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人又说:“跟别的公社的民兵连长相比,你们公社的丁兵,简直算得上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一个社员说:“我们大队有一个寡妇,她不肯把自家的铁锅拿出来炼钢,也不肯吃公共食堂,半夜里偷偷给她儿子煮红薯汤吃。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把这个寡妇抓去办学习班。他押着她走到半路时,他折了一蓬刺,塞进寡妇的裤裆里。寡妇一路走,一路流血……”
桃花源外面世界的另一个社员说:“三年苦日子时期,我们大队有个五保户饿得没奈何,他在播种黄豆的时候,一边播种,一边偷吃,被民兵发现了。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用缝衣针把这个五保户的嘴巴缝了起来。结果,不出一个时辰,这个五保户就死了。他怎么死的?不是憋死的,而是中毒死的。为了防止社员播种时偷吃种子,民兵连长让人在黄豆种子里拌了剧毒农药。”……
听了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员们的讲述,桃花源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是一阵叹惋。
当然,桃花源外面世界的人对丁兵也有批评,他们说:“从秦朝到今天,几千年了,作田的人何时吃过几顿白米饭?狗日的丁兵,他竟敢说‘连野狗也有把米饭吃啦’,他是在讲天话嘛。狗为什么要吃白米饭?狗生来就是吃屎的嘛。再过一万年,野狗也不可能吃上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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